於是說出口的自然就是心裡想的話。
看顧南衣合上院門,秦朗才稍稍動了下,用舌尖將甜膩的杏仁低到了口腔側邊。
論甜度,也不過如此。
*
天子出行,萬民敬仰。
為了祭天這一行,薛振天不亮便已經起身,比平日的早朝還要早上兩分。
他需穿上作為皇帝最鄭重的那一套服飾,再端坐在輦車上,一臉威嚴地經過整個汴京城、接受民眾的敬愛之意。
這聽起來風光得不行,但事實上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光是挺直腰杆坐著不動一個時辰便已經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了,還要維持臉上的皇家威嚴,哪怕薛振年年都乾,也年年都覺得頭疼。
但這事是不得不做的,甚至從前每年昭陽都會帶著他一同做。
薛振帶好龍冠,在心中慢慢地將昭陽兩個字劃去,抬頭間不經意地往長安巷的方向看了一眼。
——自然是什麼也看不見的。
皇宮巍峨,長安巷矮平,隔著高高的宮牆和馬車半個時辰的路程,一眼怎麼望得見。
薛振垂眼看向一早便梳洗打扮得當來服侍他更衣的嚴貴妃,突地問一旁的福林道,“一會兒路上看不看得見長安巷?”
福林心裡一個咯噔,沒想到嚴貴妃在場時薛振會直接問這話,他仔細認真地尋思片刻,才道,“長安巷靜僻,陛下稍後走的是最繁華寬闊的步道,恐怕是看不見的。”
他說完頓了頓,偷眼去瞧時沒從薛振臉上發現任何破綻端倪,隻得照著自己的想法往下補充,“可今日是祭天,人人都知陛下會出汴京,想來都會出門一睹聖顏,陛下想見什麼都能見得找。”
嚴貴妃正跪在地上為薛振佩戴腰間九龍佩,聽了這段對話麵上也沒什麼波動,隻安安靜靜、端端正正地將九龍佩掛好了,才輕輕喚了聲“陛下”。
薛振點了點頭,“辛苦貴妃了。”
嚴貴妃含笑垂首,“為陛下更衣,是臣妾的榮耀。”
她順服地低頭時頸後露出一截又白又光滑的細致皮膚,帶著柔婉女子獨有的柔順,像是已經馴服的獵物。
薛振漫不經心地瞥過一眼,心中卻想起的是顧南衣在長安巷對他的種種不假辭色。
奇怪得很,明明原來昭陽對他在絕大多數的時間裡都是溫溫柔柔和和氣氣的,甚至常撫摸他的頭頂;可薛振回想起來,記憶最深刻的部分卻是她寥寥幾次發怒,和最後的平靜赴死。
因而嚴貴妃便是越相處、越看著和昭陽不像。
而顧南衣,和昭陽越來越像,像得簡直是昭陽再世。
薛振很小時便知道昭陽不是自己的親生姐姐了,但礙於玉碟上的記錄和兩人的身份,還是隻能一口一個“皇姐”地叫。
而他那時又還太小,隻知道自己不願意昭陽被任何人奪走、不願意昭陽和任何人親近,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對皇姐抱的是什麼心思。
如今他對顧南衣,卻又和當年對著昭陽時的心情不太一樣。
顧南衣恍惚間已成了一個同昭陽相似、卻又流露出昭陽內心從不示人一麵的嶄新存在。
即使薛振明知道自己著了魔,也停不下來這往毒藥裡邁的腳步。
“召韓校尉進來。”薛振道。
嚴貴妃明了地起了身,識趣地告退去偏殿等待。
福林出去一趟,很快將等待在殿外的韓校尉喚了進來。
薛振低頭整理著自己已經十分平整的袖口,道,“今日之事,酉時之前必須辦成。”
祭天是舉國的大事,秦北淵身為丞相、薛振作為皇帝都會去皇陵,丞相府正是守衛最為空虛的時候。
哪怕秦北淵早就做好了防範,這防範也不可能如他本人坐鎮丞相府那般森嚴。
需知薛振和秦北淵還沒完全撕破臉,總不能下一道手詔就把自己家丞相的府邸給團團圍起來,那是要引起眾臣喧嘩的。
因此兩人鬥了幾個月,一直是暗中交手,各有輸贏,隻是那神秘的蟲笛,薛振從來沒真正拿到手過。
韓校尉單膝跪下行禮,嚴肅道,“請陛下放心,臣必定全力以赴!”
薛振點頭,“秦相必定有所防範,小心應付,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是!”韓校尉沉著有力地應下了命令。
薛振再度細細考慮了今日所作的一切安排,覺得他和秦北淵都不可能提前趕回汴京,屆時在丞相府裡發生什麼,秦北淵也沒法光明正大地歸到他身上來。
一日……不,隻這半日的時間,就夠毀去蟲笛了。
縱然沒有昭陽,但他以後會有仿佛是昭陽一般、但更為真實的顧南衣,看上一輩子,也聊作慰藉。
“陛下,是時辰了。”福林輕聲提醒。
薛振站起了身來,他緩步走出殿門,朝著太陽躍出的方向眯了眯眼,掩去那過於刺眼的光華,沉聲道,“時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