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喻視線漫不經心地掃過大殿當中的文武百官,眼眸漸漸深邃起來,唇角勾起一抹愉悅的弧度。
他的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坦然的氣息。
然而,此刻的大殿內的氣氛,卻格外沉重。
朝臣們個個變了臉色,就連之前還信誓旦旦太子即便不死也得脫一層皮的蘇鴻也悄悄退了回去,不吭聲了。
大殿中的氣氛漸漸詭異,所有人都在努力的思索時喻這番話究竟是真是假。
倘若是假的,隻不過是用來試探文武百官的真心的話,他們這群人就還可以依舊高官厚祿,衣食無憂。
可一旦是真的……
一想到之前他們跪在地上逼迫皇帝廢了太子的事情,一群人心中就不由自主地染上了一抹恐懼。
一旦太子登基為帝,他們這些人,絕對都討不了一個好。
可時喻的話,實在是說的太過於斬釘截鐵,讓他們根本不敢不相信。
時喻端坐於高台之上,肆意的打量著下方官員們逐漸扭曲的臉。
最終,還是有勇士站了出來。
那是一名一身儒雅氣質的文臣,清一色的廣袖官服穿在他的身上就是比其他的臣子來的好看,恍若是一根青鬆站在大殿中央,帶著一股寧折不彎的氣概。
他小心翼翼的走到了金階的最前端,雙膝跪在地上,對著時喻行了一個大夏朝最為隆重的禮儀,隨後用一種近乎哀求的語氣說道,“陛下,此舉萬萬不可,這實在是有違祖訓啊。”
督察禦史李宗清,前朝末年六元及第的狀元郎,因為在朝堂之上直麵的大聲斥責前朝哀帝而被貶嶺南,那是一個蠻荒瘴炎之地,是曆朝曆代被貶謫的險境之地,曆史上不少文臣武將被貶至此,嶺南瘴氣環繞,極度貧窮,幾乎每一個被貶到這裡的官員都是痛不欲生。
原主登基為帝以後,不僅將朝堂上那些為所欲為的佞臣宦官貶的貶殺的殺,而且還將曾經哀帝貶謫出去的一些切切實實會為百姓做事的官員們召了回來,並將其安排在適合他們的位置上。
李宗清也是其中的一員。
因其敢於進諫,在所有的文臣武將都夾著尾巴做事的時候,敢頂著前朝哀帝的怒火斥責於他,讓原主很是欣賞。
原主不僅授予了他官職,連升五級,甚至還讓他做起了太子言初霽的老師。
李宗清的性格和言初霽很是相似,都是寧折不彎的那一種,時喻也欣賞這樣敢說實話的臣子。
但是……時喻欣賞他的勇於納諫,卻並不代表著願意接受他的進言。
這次好不容易一開頭就是皇帝,手底下還有一個被教養的很好的成年了的太子,這次誰也不能阻擋他鹹魚。
時喻淡淡的垂眸向著李宗清看去,帶著漫不經心的語調,“祖訓?朕是開國皇帝,大夏朝建立至今也不過十多年的時間,李愛卿和朕談祖訓,這是哪門子的祖?又是哪門子的訓?”
李宗清呼吸一滯,心中有再多的話也說不出來,難不成他要將前朝的律法條令搬到當今聖上麵前來嗎?
倘若他當真這樣說了,可就不僅僅是被貶謫到嶺南那麼簡單,或許直接誅他九族的不足為過。
即便李宗清再敢說話,這下子也開始沉默寡言了起來。
時喻緩緩起身,他走到高台的邊緣,居高臨下的看向一眾朝臣,幽黑的眸子好似要吞噬一切深淵,冷冽到不帶有一絲溫度的聲音於大殿中緩緩響起,
“不知眾位愛卿可否來教教朕,這祖訓究竟是什麼?”
大殿之中一片沉默,落針可聞。
百官的呼吸都開始變的壓抑,濃重的氣氛壓的他們幾乎要喘不過氣。
麵容有些滄桑的帝王挺身立在高台之上,冕服上的騰飛的巨龍好似張開了血盆大口,那帶著深沉與威脅的獠牙散發著幽幽的冷光,仿佛隨時都可以衝破桎梏瞬間吞噬掉他們的腦袋。
帶著一股病態的蒼白的麵容沒有讓時喻看起來更加的和藹,反而是那一雙似古譚般幽深昏暗的眸子,帶著一絲笑意微微彎了眼角,毫不掩飾的惡意從眼眸中噴湧而出,仿佛一個來自地獄的修羅。
眼看著一直沒人說話,言初霽眉梢一挑,輕輕歎了口氣,“父皇難不成是忘了,李大人在前朝之時就已經入朝為官,且是當年哀帝親自點的六元及第的狀元,如此將前朝祖訓牢記心中,便也不足為奇了。”
說到這裡,言初霽轉身緩步走到了蘇鴻麵前,微彎著腦袋,視線落在他的頭頂,“你說是與不是啊,蘇大人?”
經過昨天和時喻的探討,言初霽已經徹底了掌握了朝堂上的情況,也了解了蘇鴻等人的野心。
李宗清並不是蘇鴻的人,跟他們完全不是一個陣營,之所以在百官都沉默之時就他一個人站出來,一是因為他性子本來就是這樣,而另一個原因則是……他是被蘇鴻等人立起來的一個靶子。
李宗清直言不諱,說話一針見血,無論是麵對皇帝還是麵對其他百官,都是剛正不阿,這樣的一個處在重要位置上的官員,是蘇鴻等人謀圖大業路上的一個重大絆腳石。
昨日裡時喻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徹底的打亂了蘇鴻的節奏,想要在暫且沒辦法直接扳倒言初霽的情況下先將死心塌地的跟著言初霽的一群人給拉下水。
隻可惜他們完全沒料到時喻竟然會對言初霽信任到這個地步,甚至是不惜當著文武百官的麵直言,隻要言初霽想要時喻座位下的皇位,他都會沒有絲毫猶豫的直接給言初霽。
此話一出,直接讓蘇鴻等人準備的一切完全沒有了用武之地,隻能試圖依靠著愣頭青的李宗清來讓時喻收回成命。
畢竟隻要言初霽暫時還是太子,還沒有坐上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他們就還有機會。
然而,李宗清那個愣頭青雖然如他們所料那般的惹毛了時喻,卻沒想到時喻依舊沒有按套路出牌,不僅沒有直接治了李宗清的罪,反而是將話頭轉到了蘇鴻的身上。
蘇鴻忙不迭慌的叩首,“太子殿下誤會微臣了,微臣對大夏的忠心天地可鑒,微臣隻知如今大夏的律令,完全不知前朝的祖訓。”
說罷,蘇鴻又對著時喻表忠心,“微臣跟在陛下身邊二十餘年,隻想一心一意的扶持陛下,讓我們大夏朝更加的繁榮昌盛,讓黎民百姓再也不會忍凍挨餓。”
“陛下明鑒呐,陛下。”
時喻幽幽地歎了一口氣,“蘇愛卿的忠心朕當然是知道,既然如此,想必蘇愛卿也是十分讚成朕直接禪位給太子嘍?”
蘇鴻被驚的說不出話來,“微臣……微臣……”
時喻哈哈一笑,“朕隻是跟你開個玩笑罷了,蘇愛卿這麼緊張做什麼?”
蘇鴻悄咪咪的抹了一把額角的冷汗,精神稍稍放鬆了些,下意識的說出了恭維的話來,“陛下英明。”
“朕也覺得朕很英明,尤其是要將皇位禪位給太子這件事,做的是格外的英明,”時喻完全一副順杆子爬的表現,他唇邊浮起一縷淺笑,將視線落在了楊宏遠的身上,“不知楊愛卿認為呢?”
眼看著時喻想要將皇位讓給太子,自己當太上皇一事已經成了板上釘釘的事情,楊宏遠頓時就感到頭大了起來。
皇帝的這把火燒過李宗清,又燒過蘇鴻,如今蔓延到自己的身上,楊宏遠不由得在心中暗罵。
可蘇鴻已經將話說到了這裡,他隻能想儘一切辦法拖延言初霽繼位的時間,隻有這樣,才能夠為他們爭取一線生機。
咬了咬牙,楊宏遠神色肅然,“陛下英武決斷,隻不過……太子殿下並未做出什麼豐功偉績,倘若直接繼承大統,恐怕難以服眾啊!”
他說這話時,一副全心全意為國家和黎民百姓考慮的樣子,神色也看上去甚是誠懇,隻不過究竟目的為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這樣啊……”時喻就著他的話感慨,“楊愛卿說的也有道理,不知愛卿有何高見?”
楊宏遠思索了一瞬,臉上露出一抹遲疑,“啟稟陛下,微臣這裡倒是有一個好的法子,隻不過……”
時喻勾了勾唇,暗罵他一聲老狐狸,隨後擺了擺手,裝作一副君臣相宜,“愛卿有話不妨直說。”
楊宏遠好似被逼無奈,向著言初霽投去了一個歉意的眼神,“浦南水災一事尚且未曾派遣官員前去賑災,微臣私以為,此事由太子殿下前往最為合適。”
“一來,太子殿下乃人中龍鳳,素來體會民生,由太子殿下帶著賑災的銀兩和糧食,想必途中定然不會出現克扣災款,以及用雜糧充當好糧之事。”
“二來,太子殿下可以借此收攏民心,樹立一個為國為民的好形象,如此再來繼承大統,定會使黎民百姓都心悅誠服。”
“隻不過……”說到這裡楊宏遠略微有些停頓,“聽說浦南水災造成了千萬畝良田被淹,百姓流離失所,不僅大批量的難民湧入京城,更是有暴民發動了政變。”
“如此一來,太子殿下的安全便不能夠得到保障了,”楊宏遠似乎是有些痛心疾首,他滿臉悲戚的看著言初霽,“是微臣想差了,太子殿下千金之軀,如此危險之事,又怎可交由太子殿下去做。”
楊宏遠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倘若太子殿下擔憂自身安全,微臣認為此事交由二殿下去辦也是可以的。”
如此一席話,說的不可謂是不漂亮,事關黎民百姓,最後又推出來一個言煜歡,直接將言初霽放在了絞刑架上,絲毫不給他辦點退路。
如此一來,既可以將言初霽繼承大統之事往後挪,又可以利用那些暴民直接在浦南弄死言初霽。
如今,成年的皇子隻有言初霽和言煜歡兩個人,一但言初霽身死,皇帝身體不好恐怕也活不了太久,到了那時,皇位豈不是就會輕而易舉的落在言煜歡的頭上。
隻能說,楊宏遠的想法的的確確是很美好。
當著文武百官的麵,言初霽自然不可能承認自己貪生怕死,他雙手抱拳直麵時喻,“兒臣自願領命前去賑災。”
“好,”時喻很是讚賞的鼓起了掌來,“霽兒能有如此心性,也不枉費是朕的兒子。”
“隻不過……楊愛卿說的也有道理,暴民太多,對你的安全也有威脅。”
楊宏遠垂下的唇邊勾起了一抹淺淺的笑容來,無論時喻的選擇如何,他們都不會輸。
言初霽隻要敢前往浦南鎮災,他就彆想活著回來。
而一但他貪生怕死不敢前去,他這個太子也將會坐到頭了,俗話說得民心者得天下,如此一個將黎民百姓棄之不顧,隻顧著自己死活的太子,又如何能夠承擔起帝王之位呢?
然而,楊宏遠唇邊的笑容還未曾來得及收回,時喻突然話風一轉,“楊愛卿考慮的自有道理,一國太子的安危還是比較重要,既然如此,楊愛卿不如直接將虎符交與太子,這樣一來,太子既能保證自身的安危,又可以直接處理了那些暴民,豈不是一箭雙雕嗎?”
楊宏遠的笑瞬間僵在了臉上,他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會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這番計策沒有害到言初霽不成,反而成為了時喻收走他手裡兵權的一個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