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vip1
沈清月戴著帷帽和麵紗進了青石齋, 她親自抱著字畫,春葉隻是跟在一旁提了個小包袱。
主仆二人一進去, 便有店小二來迎,沈清月往寬敞的青石齋裡掃了一眼,還是和她記憶裡的樣子相差不大,書架林立, 明亮乾燥, 牆上張裱著不少字畫。
不過青石齋一樓裡隻有店小二一個人, 掌櫃賬房和周學謙都不在,可她明明看見穿著寶藍色直裰的周學謙進來了, 沈清月猜測,他許是去了二樓?
倒也有可能, 二樓清淨,樓上敘舊更為方便。
沈清月想上樓, 她不脫帷帽, 明知故問店小二,可否鑒定字畫,在哪裡鑒定。
“倒不知是普通畫作還是……”店小二問道。
“家中請來的畫師自稱是道山真人, 不過我拿不準,若是真的,正好請你們替我裱起來。”
道山真人是近來京中小有名氣的畫師, 他擅長寫生, 熟識禽鳥動靜和花木風姿。有時筆墨工細秀逸, 色彩濃鬱絢綺, 令人神怡,有時設色淡雅,筆墨自然,意境清俊舒朗,又令人神往。
而且七年後,道山真人的畫千金難買,沈清月當時為了得替張軒德尋一副道山真人的畫附庸風雅,花費了不少精力和銀子,所以她印象深刻,便信口開河報了他的名號。
站在二樓樓梯口的顧淮嘴角一抽,這沈清月的胡話真是張嘴就來,他什麼時候跟她說他是道山真人了?
樓下店小二咧嘴一笑,道:“道山真人的真跡小店裡也有,不過他隻畫花鳥樹木,哪裡會畫人物畫,姑娘怕是受騙了。”
沈清月帷帽下的臉一紅,她還真不知道這個,隻好道:“我看那畫師畫得很好,萬一是真的呢?”
店小二隻好道:“那好吧,請姑娘稍等。”
“可是在樓上鑒定?”
鑒定的一些用具的確在樓上,店小二道:“是的。”
“那我上樓去等吧。”
店小二一時忘了顧淮還在上邊,客人要上去,他總不好攔著,便彎腰做了個請的手勢,道:“姑娘請。”
沈清月點一點頭,便領著春葉上樓去了。
店小二卻未跟上去,他立刻繞過書架子,往被遮住的後門跑去,到後院找掌櫃的。
沈清月想到一會兒子就要見到周學謙了,她還有些緊張,不過腳上的步子卻不慢,一會兒就上了樓。
樓上四麵開窗,後麵及兩旁的窗戶是板窗,光束從四麵八方照進來,二樓亮堂堂的,屋子裡除了幾張客人坐的桌椅,左邊有幾張鋪陳字畫用的長桌,右手樓梯那邊兩個靠牆的博古架子,擺放著一些不知道真假的古玩,便隻剩一個上了鎖的大櫃子。
沈清月從樓梯上去之後,果然看見有個穿寶藍色直裰的男人站在長桌前,身量背影和周學謙相差不大,正背對著她,低頭看長桌上的畫。
她蹙了蹙長眉,怎麼隻有“周學謙”一個人?
許是賬房先生還沒來罷。
沈清月帷帽下的臉,隨即抿了一個淺笑,按照早就設想了無數遍的場景,緩步走過去,右腳故意勾動一旁沉重的靠背椅,鬨出了動靜,假裝要摔跤,身體微微前傾,順便鬆開手,讓手裡的畫都掉在了地上。
那男子也果然聽見動靜轉過身,看著她。
沈清月抬頭看見穿寶藍直裰的男子,打好的腹稿生生噎了回去,臉上的表情就僵住了——怎麼會是顧淮!
她下意識地收回腳,哪知道失神的片刻,腳尖帶著椅子往桌子那邊挪動過去,正好磕在了桌腳上,她一個不穩,往前踉蹌兩步,身子歪來歪去,真的被絆倒了,直直往顧淮身上撲過去,帷帽歪掉,帷帽上的繩子也勒在了她的脖子處,頗顯狼狽。
“姑娘!”春葉在後邊喊了一聲。
顧淮避之不及,他手上還拿著剝離宣紙的小銼刀,陡然往後仰去,被沈清月正麵壓在了桌上。
沈清月踩著字畫,雙臂張開伏在顧淮的身上,小拇指最外側,正好磕在了銼刀上,登時劃出一道小口子,冒出刺目的血珠兒。
她疼得冷嘶一聲,想支著身子起來,兩手胡亂地按在了顧淮係腰帶的地方,他的骨頭硬邦邦的,摸著就硌人,沈清月的手突然更疼了。
躺在下麵的顧淮情況更不容樂觀,他懷裡猛然撲過來一個人,胸膛還被對方的腦袋狠狠地撞擊了一下,肋骨都在發疼。
這不要緊,當顧淮努力撐起身子抬頭的時候,卻看見了沈清月嫩白纖長的手冒著鮮紅的血珠,而且她受傷那隻手上,正好帶獸牙手串。
皓腕的乾淨潔白、獸牙的猙獰沉褐、鮮血的刺目猩紅,如同一副相互交雜暈染風格陰鬱的寫意畫,恍恍惚惚之間,顧淮似饑餓的野獸嗅到了一絲血腥味,他頓時頭皮發緊,渾身緊繃,眼睛微微發紅,死死地攥著手裡的銼刀,挪開視線,極力地克製著下頜的顫抖。
他越是壓製,反而越是忍不住去看。
沈清月蔥白的手還在滲著血,殷紅的鮮血,像在乾淨的宣紙上點了一筆朱砂,是凝在他心頭的一顆痣,不安分地在他心臟裡橫衝直闖,讓人瘋狂失控。
顧淮緊緊地閉上了眼,忍住不去看沈清月的手,哪知道下一刻就有一股柔軟挪到了他的腰上,摁著他的骨頭。
他知道,那是她蔥白水嫩的柔荑。
顧淮腦子裡浮現的旖旎場景,刺激得他渾身發麻,似要將他變成一頭凶獸。
他抬手推了她一把,顫抖的手臂使不上力氣,並沒成功把人推開。
沈清月怕滑倒,反而把顧淮的腰帶揪得更緊了。
“……”顧淮明顯感覺到腰帶狠狠勒住他的腰,腰部直下小腹,緊繃得更厲害。
一切發生的太快,春葉連忙跑過去扶人。
沈清月雙腳終於踩穩了地麵,她的臉已經燙紅,心道還好帶著帷帽和麵紗,顧淮肯定認不出來。
“沈清月,你給我起開!”顧淮嗓音嘶啞低沉,咬著牙擠出了這句話。
“……”
沈清月如遭晴天霹靂,雙肩一顫,他……到底是怎麼看出來的!她連忙鬆開顧淮的腰帶,扶著春葉的手站起來,往後退了好幾步。
顧淮終於從桌上起來,他捏著銼刀的手扶在長桌上,略微彎腰喘著氣,似乎在竭力遏抑某種異常的情緒。
沈清月羞赧地取下了歪掉的帷帽,春葉則蹲下.身,趕緊將字畫撿起來。
顧淮漸漸平複,他低頭看去,五幅字畫,另外四副卷起來之後繩子綁得好好的,唯獨他給沈清月畫的那一幅畫,掉在地上之後舒展開來,露出畫中人的絕美容顏,加之他所用顏色濃豔,畫中人豔麗嫵媚似尤.物入人間,任憑哪個男人看了,都難以不心動。
而本尊卻以帷帽輕紗遮麵。
見畫而不見人,仿佛神女入夢,求而不得,必定撓得人心裡發癢,以致日思夜想,病害相思。
顧淮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她竟拿他的畫設一起相思局。
他咬緊下頜,眸光漸漸蒙上一層陰冷。
虧得他當初探她棋藝之時,還以為她……單純!
真是瞎了眼。
沈清月剛收拾好畫,掌櫃的就上來了,他看見倒地的椅子和歪了的桌子,愣愣地眨眨眼,看向顧淮。
顧淮臉色已然如常,沈清月麵戴輕紗,倒也沒透出什麼異常。
掌櫃眼看應該沒有要緊事發生,便輕咳了一聲,便笑看沈清月道:“這位姑娘可是鑒彆道山真人的畫?”
顧淮嘴巴抿成一條冷毅的直線,捏銼刀的手,骨節處隱隱泛白。
沈清月這才想起這事兒,眼看是找不成周學謙了,她料定顧淮不是多事之人,便硬著頭皮道:“正是,另有幾幅字畫還想請掌櫃替我裝裱起來,我好便於收藏。”
說謊話還麵不改色。
顧淮冷淡地瞥了沈清月一眼,果然並未拆穿她。
掌櫃走過去,擺正了桌椅,領著沈清月往沒有鋪陳畫作的長桌那邊去,他接過她手裡的人物畫,平鋪在桌上,朝光線最好的方向,俯身細看。
沈清月在旁靜待,顧淮神色略有些不自然地看向胡掌櫃。
一時間,二樓上鴉雀無聲,靜可聞針。
胡掌櫃很有經驗,看的也很細致,找了五處細枝末節的地方看了半天,才直起身,似有深意地看了顧淮一眼。
顧淮深深地回看著胡掌櫃,皺了皺眉,隨即麵色淡然如常,不顯心思。
胡掌櫃收回視線,看著沈清月溫和一笑,道:“這不是道山真人所畫,行裡人都知道,道山真人不畫人物,隻畫花鳥樹木。姑娘你肯定是被人騙了。”
說著,他的餘光饒有意味地看向了顧淮。
顧淮:“……”
哦,反倒變成是他在騙人了?
沈清月並不意外掌櫃鑒定出來的結果,這畫是顧淮畫的,什麼道山真人給她畫的,本就是她順口胡謅。
不過當著正主的麵兒胡說八道,沈清月到底還是有些尷尬的,好在她麵上的輕紗,掩住她異樣的神情,聲音低低地道:“不是就不是吧。”
顧淮睨了沈清月一眼。
她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真是厲害,幾乎信口拈來。
胡掌櫃笑嗬嗬道:“不過這畫也是上乘之作,技法成熟,設色合理協調,可以說是完美無缺,姑娘保存好,將來也許可以傳世。”
沈清月當然知道這畫價值不菲,等到七年後成了顧閣老的畫作,價值更甚。她笑道:“煩請掌櫃替我裱好,妥帖保管。不知幾日後可以來取?”
胡掌櫃道:“五日左右。”
沈清月□□葉付了定金,拿了文契,便將字畫留在了青石齋,下樓離開。
等人走了,胡掌櫃才笑望著顧淮,問道:“顧公子這是何故?”
明明顧淮就是道山真人,替人家姑娘畫了畫像,卻刻意隱瞞身份。
顧淮解釋道:“她是我教書主顧家的姑娘,我不過受人之托替她作畫,沒有必要告訴她我的名號。”
胡掌櫃笑容僵在臉上,頓時不笑了,問道:“她是沈家姑娘?行幾?”
顧淮道:“沈二姑娘。”
胡掌櫃失神片刻,方恢複了神態,轉而道:“那這畫,是公子裱,還是我裱?”
顧淮從前在青石齋賣畫結實了胡掌櫃,後來畫賣得少了,便幫忙鑒定真假賺錢,偶爾也幫著裱畫。
他想起方才的事,語氣微冷,道:“您裱吧。”
胡掌櫃笑著點頭道:“也好,顧公子好生舉業。”
噔噔噔,樓梯傳來沉悶的腳步聲。
周學謙在後院和賬房先生說完話,便出來找胡掌櫃了。
二人竟像是舊識,目光相接,各自一笑。
周學謙手裡也拿著一幅殘破的舊畫,他道:“此來還有一件事央求胡掌櫃,家父有一副心頭好損壞許多,托我帶到京城請人修補,倒要麻煩您了。”
胡掌櫃點頭應允,道:“我瞧瞧。”
周學謙雙手奉過去,無意間瞥到桌上的美人圖,目露驚詫,眼神鎖在了上邊。
顧淮順手就卷了畫,與另外幾幅字放在一塊兒,動作迅速。
周學謙窘迫地眨了眨眼,將殘舊的畫遞給胡掌櫃之後,視線又不經意地落在了那副美人圖上。大家作畫都是力透紙背,便是透過畫紙背麵,他也能隱隱窺探幾分畫中人的仙姿。
胡掌櫃略掃了一眼周學謙送來的畫,道:“可以修補,不過費些功夫,半個月之後,周公子再來問取。”
周學謙作揖道謝,他喉嚨裡塞著一句話,卻因為十幾年的家教素養,始終沒法問出口,隻得如鯁在喉地告了辭,離開了青石齋。
那畫中人生得實在是太合他的心意。
回去的路上,周學謙有些癡癡地想,不知畫上人生於何家,倘或能見到真人就好了。
畫中人已經到沈家了。
沈清月下了樓才知道,青石齋竟然有後院,而且她正好和周學謙錯過了。
沈清月捏了捏眉心,沒想到,顧淮竟然與青石齋的掌櫃有淵源,真是令人頭疼。
她想……顧淮應該看不出來她的心思吧。
這次去已經鬨出了大笑話,看來隻好放棄用那個法子去接近周學謙了。
穿過垂花門,沈清月一邊走一邊回憶前世兩位表嫂的好處,周表哥既肯娶她們,必然還是中意她們某些長處,她若能學得幾分,至少表哥也會多注意她一些吧。
沈清月逐漸回憶起來,那兩位似乎都很會下棋,都曾是被沈家人拿出來誇獎過的。
想到此處,沈清月臉上綴著篤信而清淺的笑容。
她也很會下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