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先生, 昨天病發突然,雖然已經及時搶救,但依然對您的大腦造成了重創, 經過檢查推測,您可能……”
中秋一大早, 林醫生就上病房向鬱止彙報身體情況。
鬱止沒有家人,醫生也隻能向他本人彙報, 無論什麼情況,都要鬱止自己聽,自己拿主意。
麵對林醫生含蓄的言語,鬱止放下吃了一半的月餅, 喝口水潤喉,才淡淡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時間又縮短了嗎?”
林醫生慚愧沉默, 沉默也是默認。
“我知道了。”聽完自己的生命進入倒計時的消息, 鬱止依然麵不改色, 仿佛他剛才什麼也沒聽見,又或者根本不在意。
鬱止沒有害怕,沒有憤怒, 沒有崩潰,有的隻是一切不在心的平靜, 似乎早已認命。
可又有誰不在意自己的命呢?
“謝謝你, 林醫生, 我知道, 你們已經儘力了。”鬱止非但不生氣, 甚至還安慰起林醫生來。
“生死有命,老天爺要我死,你們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林醫生忍不住動容, 對鬱止感歎又憐憫。
說完沉重的話題,林醫生想要閒談兩句,調整氣氛,目光不經意瞥見鬱止床頭,擺放著的那個古書禮盒,以及放在禮盒上,吃了一半的月餅。
“原來鬱先生也喜歡吃這家的月餅?正巧我也知道,不知道鬱先生喜歡什麼口味,下次送您,正好中秋,節日快樂。”
鬱止心頭微動,視線微垂,虛虛落在月餅上,心說不會這麼巧?
“多謝好意,不過我不喜歡吃月餅,心領了。”
林醫生也隻好無奈作罷,出了病房。
今天過節,就連周秋心都不上班,鬱止沒有出門的想法,便一直待在病房。
時間這東西的奇妙之處就在於,它的意義是可變的。
有時你覺得它過得很快,有時你又覺得它很快。
開心時覺得它甜,悲傷時覺得它苦。
原本它隻是一片空白,隻是在人類的經過時,被賦予了獨特的、各不相同的意義。
鬱止曾經曆過歲月荒蕪,都麵不改色,安之若素,可今日,他卻覺得太慢了。
他在這個世界,還有多久時間?
閉目沉思,雙手交叉置於腿上,幾番思量過後,他終是拿起手機,給周秋心發去了一條信息。
鬱止:【周女士,麻煩你下次來的時候,能帶上我想要的東西,謝謝。】
*
中秋這一天,遲朝暮早上去了林家,雖然是中秋,卻也不是每個人都在家,他去陪老人家待了一會兒。
林外公林外婆都早已經退休,每天在家休閒養老,兒孫承歡膝下。
“你這孩子,是不是不叫你回來你就不打算回來看看我們兩個糟老頭子老太婆?”林外婆拉著遲朝暮看了看,見他沒瘦,精神也好,這才放心。
遲朝暮笑嘻嘻地給她捶背捏肩,“外婆,您看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之前我是真的有事,最近一直在為了我新作品的靈感奔波,您放心,等結束了我一定回家住幾天。”
林外婆高興了。
遲朝暮轉而又去陪林外公下棋,輸了幾次,林外公也被哄好了。
遲朝暮功成身退,去廚房倒果汁解渴,卻撞上來廚房偷吃布丁的表外甥。
表外甥小學三年級,因為長得胖,林醫生不許他吃太多零食。
那小子見到是他,還鬆了口氣,“表舅,來,我賄賂你,你彆跟我爸告狀。”
說著,他忍痛給遲朝暮分了一個布丁。
遲朝暮欣然接受,“你爸不在家,你就是這麼敷衍他的?”
“嗐,我也不想的,可是我的肚子不聽話,我也沒辦法。”
小孩兒還挺雞賊,見遲朝暮沒正麵回答他保密的事,想了想,才小聲湊到遲朝暮耳邊,“表舅,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就替我保密怎麼樣?”
“那要看你的秘密是什麼了。”遲朝暮心情好,願意逗逗小孩子。
小孩兒低聲道:“今天太爺爺太奶奶知道你要回來,所以打算給你相親。”
遲朝暮:“……真的假的?”彆嚇他。
“你不信,那就等著吧,估計待會兒漂亮姐姐就要來了。”
遲朝暮坐不住了,他當即準備跑路,走到客廳,見表嫂正在準備午飯,碗筷確實多了一副。
“嫂子,我突然想起來,我還訂了一些東西忘記取了,那什麼……中午我就不留下吃飯了,你幫我跟外公外婆說一聲,再見再見!”
不等表嫂阻攔,遲朝暮快速離開,跑沒了影兒。
表嫂頭疼,還要想著怎麼安撫兩位老人和客人。
出了門,遲朝暮還沒來得及鬆口氣,迎麵卻撞上剛剛回來的林醫生。
後者皺著眉,“你怎麼了?有鬼追你?”
遲朝暮心說比有鬼追還可怕。
林醫生不知道相親的事,見遲朝暮落荒而逃的模樣還真以為他急著有事,“你要回遲家?我送你。”
“不用了表哥,我可以打車。”
遲朝暮不想耽誤他這個大忙人的時間,林醫生卻說他下午不上班,有的是時間。
見他堅持,遲朝暮也拗不過,隻好答應,心裡隻慶幸林醫生不知道他是在躲避相親。
然而車子剛上路,他的慶幸就落了空。
“是爺爺奶奶做了什麼?讓你午飯都不吃,避之唯恐不及?”林醫生比他大十幾歲,哪能看不出來。
遲朝暮:“……”
隱瞞無果,也隻好乖乖坦白。
得知是因為相親,林醫生也麵露無奈之色。
“老人家都年紀大了,關心你,你也彆總抗拒。”
“我知道。”遲朝暮道,他就是不喜歡。
遲朝暮雖沒真正接觸過情愛,但在他的心裡,愛情不是兩個陌生人在一張桌上見麵吃飯,說幾句話,分享一下自身條件,互相吹捧一番就有的。
至少他不是這樣。
遲朝暮無數次幻想過,他將遇到怎樣的愛情。
或許是在一場將兩個有緣人困在一起的雨裡。
或許是在一張不慎被遺落,又被另一個毫無交集的人撿到的畫稿裡。
又或許……在一首吸引住兩個人的歌裡。
人山人海,不經意一個轉頭,他都有可能與那個不知名的人相遇。
這是他幻想中的初遇,一件件,一幕幕,都離不開浪漫二字。
無論如何,都與長輩安排下的飯桌見麵毫無關聯。
林醫生也知道遲朝暮這個性子,他心中輕歎道:“朝暮,你知道我在醫院見到的最多是什麼嗎?”
遲朝暮好奇:“什麼?”
“是世間百態,人間真實。”林醫生一邊打著方向盤,一邊緩緩道,“人類最會偽裝,金錢富足的時候是一個樣,貧窮落魄後又是一個樣,身體康健,風華正茂是一個樣,垂垂老矣,被病痛折磨時又是另一個樣。”
他的眼睛一直盯著道路和車流,雖和遲朝暮說著話,卻依然將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開車上。
“幻想是幻想,現實是現實,否則也不會有二次元三次元的區彆。”
“你想要的浪漫或許能夠用年輕美麗的皮囊和足夠的金錢包裝出來,但,總有一天,它都會回歸到生活,回歸細節,無論從前多美好,將來都會落在衣食住行上。”
“你有條件,可以不用像普通人那樣被柴米油鹽醬醋茶牽絆住,可也隻是這樣而已。”
感情總有消磨光的一天,浪漫也終究又破滅的一天,當那一天到來時,遲朝暮又當如何?
難道要對象一個接一個的換,一個人的浪漫破滅,又找下一個嗎?
遲朝暮愣了愣,看向林醫生的目光有些驚訝和詫異,似乎是沒想到林醫生會跟他說這樣一番話。
林醫生專心開車,沒去看他,“我比你大,正好親眼見過姑姑和姑父的事,如果當成普通的愛情故事,那可以講得很美好,可你看看你外公外婆,爺爺奶奶,他們才是現實,白發人送黑發人,這種代價值得嗎?”
遲朝暮沉思片刻,詭異地看了林醫生一眼,“表哥,你什麼變成知心哥哥了?打算轉心理學?”
“隻是有感而發。”林醫生感歎道,“最近我手裡有一個病人,我親眼看著他從一個隻是有些冷漠的正常人,變成一個飽受病痛折磨,失去所有希望的絕症患者。”
“那才是真實。”
遲朝暮沒在意林醫生口中的病人,他腦海裡回想著林醫生的話,最後也沒能說出反駁的話,卻也沒有開口讚同。
林醫生把遲朝暮送到遲家門口便驅車離開。
遲朝暮望著車子離去的背影,嘴裡低聲嘀咕了幾句。
林醫生帶給他的一番話,到底沒有白說,至少他這會兒放心上了,並沒有左耳進右耳出。
可即便認真聽了,遲朝暮也並沒有全然認同他的話。
要他僅僅憑借一番話就否認自己從前所堅持的一切,未免太過輕易,也太過兒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