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止握著彆逢君手臂的那隻手,正在被緩緩推開,順著長袖從上至下。
終於,在它徹底脫離的那一刻,卻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重新抓住。
“你真的很不講道理。”
鬱止聲音依舊那般平靜,與聽見彆逢君的話之前彆無二致,唯一變化的地方,便是它比剛才多了幾分認真。
彆逢君偏頭看他,似要將他整個人看清,將他從外到裡,從言行到思想,從外邊到內心。
鬱止不想被他這麼看,在這雙眼睛下,他不確定自己會不會泄露出什麼不可控製的情緒。
他長臂一伸,將彆逢君整個人圈在懷裡。
感受到懷中人在瞬間的呆愣後開始拚命掙紮,鬱止卻隻是輕輕地,卻不容拒絕地抱緊了他,低沉的聲音在彆逢君耳邊低訴。
“彆動。”
聲音很有份量,至少彆逢君聽著,真的沒有再掙紮。
來到這個世界後,鬱止終於將這人抱在懷裡,安心的感覺讓他什麼也不想說,就這麼靜靜地將人抱著,直到海枯石爛,地老天荒。
然而他不能不說。
“我還什麼都沒說,你卻用一連串不好聽的話給自己下了定義。”
“彆逢君。”鬱止嗅著他身上帶著幾分清苦的藥味,“你是傻子嗎?”
“不是。”彆逢君不承認鬱止的指控,他不是傻子。
“你若不是傻子,就該知道,在任何人麵前說他喜歡的人的壞話,都不會被那人接受,哪怕說話的人是他自己。”鬱止輕描淡寫說出喜歡兩個字,卻將彆逢君震在原地。
之前的朦朧到不知是否存在的窗戶紙被揭開,彆逢君心中除了一股塵埃落定,還有無儘的茫然,以及茫然下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悲痛。
怎麼就喜歡了呢?
怎麼就是喜歡呢?
他這樣的人,怎麼會被人喜歡呢?
鬱止感受到懷中人的一動不動,知道他不是乖順,而是在這樣的衝擊下,忘了反應。
他閉了閉眼,緩緩呼吸著有彆逢君氣息的空氣,低沉的聲音帶著無奈,“你若不是傻子,又怎麼會把心存好感的人往外推?”
明明沒被他看著,彆逢君卻依然感到了被人看清,無處躲藏的窘迫和驚慌。
“我沒有……”
鬱止輕笑一聲,順著他的話道:“嗯,你沒有。”
有些話,有些實事,沒必要逼著人承認,不承認難道就能改變實事嗎?
不可能的。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說這些。”
“也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更不知道你從哪裡來,想往哪裡去,想要做什麼。”
“這些我也不想知道。”
“我對你唯一的要求,就是請你不要再像剛才那樣說自己。”
鬱止舍不得放開懷中的人,卻又不得不放開,他看著彆逢君的眼睛,眼中的纏綿溫柔與暖暖情意不再掩飾,直逼得彆逢君避無可避,退無可退。
“好嗎?”
彆逢君一時忘了回避,也可能是不想回避,他這麼看著鬱止,心中被悲哀這種情緒淹沒。
絕望地想:可他就是這樣的人啊。
即便這人說了喜歡,可他了解自己嗎?他知道他喜歡的怎樣的自己嗎?
不,他不知道。
鬱止像是沒察覺到他眼中幾乎麻木的哀痛,一如剛才,神情語氣都未曾改變。
“逢君……逢君……”
“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的名字很美?”
彆逢君沒什麼反應,心中卻在回答。
有,也沒有。
曾經認為它很美的人,現在隻覺得它很難聽,直到死亡都不想再見到聽到的那種難聽。
鬱止握著他的手,隔著手套輕輕摩挲,不經意間,似乎碰觸到了藏在裡麵的斑駁傷痕。
他的手一頓。
手套很輕薄,本來不該感覺到傷痕的觸感,可他就是感覺到了。
甚至還能根據長短觸感判斷出傷痕的深淺以及存在的時間。
“這麼美的人,怎麼會是你剛才說的那般?”
鬱止在彆逢君察覺之前,不著痕跡掠過剛才的觸碰,一如尋常道:“我最會看人麵相,就好像,從第一眼,就知道我們是天作之合。”
玩笑一般的話,似乎連他自己都帶著幾分隨性。
彆逢君自是不信的,也不該信,可觸動卻在所難免。
天作之合?
何謂天作之合?
他這樣的,也能有天作之合嗎?
彆逢君想笑,表情卻更像哭,甚至哭都哭不出來。
鬱止伸出手,似要抹去他眼中映著閃爍星光的眼睛,卻被彆逢君偏頭躲開。
指尖微頓,轉而停留在他蒼白的臉頰上。
“我知道你不信,不過沒關係,我信就好。”
不信天作之合,不信他的喜歡,不信……
鬱止笑了笑道:“時間是最不會騙人的,就算不信,也請你在它們被時間證明之前,幫我做一件事,行嗎?”
彆逢君依舊沒說話,看著似乎是鬱止自說自話,從始至終,彆逢君都沒回應過什麼,更沒有答應過什麼。
可鬱止知道,他會聽話的,他很聽話,就像幼時聽媽媽說,教師是個高尚的職業,便乖乖把當老師立為自己的人生目標一樣。
現在的他,被親人拋棄,被朋友遠離,自己的出現算是趁虛而入,卻也是他最無助,隻能任由自己在深淵墮落時抓住的一塊石頭,給予他支撐。
哪怕他們才認識不久。
這樣的他,對彆逢君來說,太有誘惑力了。
可越有誘惑力的東西,便越讓人警惕,越不敢輕易接觸。
彆逢君指尖顫了顫,卻到底沒有什麼動作,更沒有給予鬱止任何反應。
“過兩天有沒有時間?”鬱止問道,“我想約你去買車。”
他笑起來明明不算燦爛,卻好像有陽光,溫暖令人向往,卻又讓人畏懼灼傷。
“未來另一位主人,總要也合心意對不對?”
彆逢君覺得這人會下蠱,還是那種你拚命想要拒絕,卻又說不出一個字的蠱,他看著鬱止,滿心想著為什麼呢?
半晌,他才聽見自己仿佛從嗓子眼擠出來的聲音,僵硬又艱澀,“那是……你的車。”與他沒有關係。
鬱止無奈又好笑地一歎,“重要的是車嗎?”
他不敢顯露出自己的心疼,隻能將一切藏進眼底。
修長白皙的手帶著點點的冰,隱約還能聞到消毒水的味道,指腹在同樣白,卻是蒼白的臉上逡巡。
“重要的分明是我在追你。”
“想要一輩子的那種。”
*
彆逢君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落荒而逃的。
隻知道等他回過神來時,自己已經在公交上坐過了一站。
在最近的站匆匆下車,他才跟遊魂似得走回自己住的地方。
樓上樓下傳來各種炒菜做飯打孩子的聲音,都被彆逢君屏蔽。
他坐在單人沙發上,眼睛盯著一個地方,靈魂卻還在外麵遊蕩。
直到一陣手機鈴聲響起。
彆逢君沒有看來電顯示,隨意接通。
“你好,請問是彆先生嗎?”
彆逢君眼珠轉了轉,意識歸位,他低低嗯了一聲,“我是。”
“我們是s市第一醫院,彆女士心臟病複發,情況很不好,需要手術,已經下了病危通知書,我們查到彆女士最近的親屬隻有你,如果你方便的話,請儘快到醫院辦理手續……”
電話那邊的聲音彆逢君再沒有聽到,他如夢初醒般站起身,匆匆出門,不見了身影。
第二天,鬱止沒有收到彆逢君的消息。
第三天,鬱止還是沒收到消息。
第五天,彆逢君請假明後天的補課。
聽見跟彆逢君打電話後,鬱止知道不能再等。
他打開電腦操作一會兒,很快便查到彆逢君的消費記錄和通話所在地。
看著上麵的地址,鬱止眸光微動,在趕去和假裝不知道之間,他到底選擇了前者。
兩個小時飛機後,鬱止順利來到s市。
站在醫院外,鬱止仍在猶豫要不要進去,進去又能如何,他的到來究竟是幫助還是火上澆油?
可來都來了,沒有看都不看就離開的。
鬱止並沒有給彆逢君打電話,自己便找到了住院部,查到住院病房號後,便戴上口罩前往。
“拿走,我不吃。”虛弱的女聲帶著幾分滄桑感,卻又倔強強硬。
“外麵有包裝袋,我也戴著手套,可以保證裡麵的飯菜沒被碰過。”彆逢君的聲音冷淡又平靜,還帶著幾分程序化和機械化,沒有任何感情和溫情。
“如果你不吃,就隻能餓著。”彆逢君倒了一杯水放在床頭,卻沒說什麼,一副愛吃不吃,愛喝不喝的模樣。
女人也沒碰那些飯菜和水杯,看也沒看一眼,她不是沒力氣將那些東西扔掉,或者丟遠點,她隻是不想碰,不想碰肮臟的東西。
“醫生說你手術還算順利,如果好好修養,再過半個月就能出院。”
彆逢君站在病房裡,看著躺在病床上也閉著眼,不肯看他的女人,輕嘲一笑,“如果你真的不想再見到我這個肮臟的兒子,那就彆再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無論你承不承認,我都是你法律上最近的、唯一的親屬,彆說生病需要我簽字,就是你死了也要我收屍。”
說罷,他便轉身離開病房,手放在門把上時,聽見身後傳來東西被扔在地上的聲音。
她到底還是碰了在她眼裡肮臟的東西,卻隻是為了將它們丟在地上,顯示她不要他任何東西的決心。
彆逢君握著門把的手一鬆,差點連開門的力氣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