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之驕子墜入凡塵,隻需要一天。
在那之前,彆逢君時常覺得自己即便並非被命運眷顧,也必然是被老天爺欣賞過的孩子。
然而從天堂掉落地獄,隻需要那麼短……那麼短的時間。
命運輕而易舉地告訴他:你在自作多情。
命運從不會眷顧任何人,這是彆逢君很久很久後才明白的道理。
它隻會無情嘲笑著世人,將所有人玩弄在鼓掌間。
可是彆逢君不明白,為什麼是他呢?
為什麼遭遇這一切的,就是他呢?
這個問題困擾他很久,直到他離開學校,也難以忘懷。
是他做錯了嗎?
是他哪裡有什麼不對嗎?
濫交的不是他,傷人的不是他,自暴自棄的不是他,冷心冷肺的不是他。
可到頭來,被所有人拋棄的卻是他。
為什麼?
憑什麼?
他不過是出手救了一個人而已。
僅僅是因為救了一個人而已……
“我問過醫生,拜過神佛,經意或者不經意地問過很多人,我錯了嗎?”
彆逢君微微勾唇,淺淺的笑意掛在臉上,卻像是鋒利刀刃,輕而易舉劈開他人的心。
“鬱止,你覺得,我到底哪裡做的不好,哪裡做的不對呢?”
他的手在輕輕顫抖,正如他的心,不如表麵那般平靜。
鬱止握住他的雙手,溫熱的掌心祛除彆逢君表麵那層寒意。
這寒意不屬於自然,也並非來自於空氣,而是發自他的內心。
一個人的心要有多冷,冷到有多痛,才能讓自己的身體發寒,即便是在陽光下也無法被溫暖半分?
鬱止聲音低沉而暗啞,似暖風中夾著沙礫,輕撫過耳畔和麵頰,帶著些微癢意和溫暖。
“沒有。”
“你沒有錯。”
“即便是眾叛親離。”
“即便是命運不公。”
“你也沒錯。”
“這是客觀事實,不會因為任何原因而被改變。”
彆逢君顫抖的手漸漸冷靜了些,他的聲音帶著幾分輕嘲和茫然。
“原來,我真的沒錯……”
他自嘲一笑,“所以沒錯的我,為什麼要經曆這一切?”
“僅僅是因為老天爺喜歡看戲嗎?”
“沒有老天爺。”鬱止的聲音既緩又暖,“這個世上沒有老天爺。”
“如果真的有,它不會讓無辜的人受苦,不會讓有罪的人逃脫,如果人人都求助於神佛,那我們的存在算什麼?”
鬱止伸手擁抱著他,這個懷抱不算暖,可奇怪的是,自被抱著後,彆逢君便覺得安心,安心到想哭。
剛才他自述回憶時沒哭。
詢問求神拜佛時也沒哭。
可現在,被人擁抱著,關懷著,用舒緩輕柔的聲音安撫著,他卻想哭了。
眼淚無聲滑落,無知無覺,一開始彆逢君自己都未察覺,直到一陣風吹來,臉頰上傳來一股奇怪的涼意,他才恍然回神一般發現,啊,他好像哭了。
茫然無措地愣在原地,沒有動,也沒有說話發出聲音。
鬱止感受到肩上微微濕潤,也依舊沒將彆逢君放開。
兩人站在一出花壇邊,路上是來往的學生和家長,見到他們擁抱,有人多看了幾眼,有人好奇,有人不喜,有人驚訝,有人偷偷拍照。
然而這一切都沒被這兩人放在眼裡。
人間悲喜並不相通,卻也不需要相通,畢竟很多時候,他們不過是匆匆路過的過客,無須記得誰,也無須與誰共情。
“彆懷疑自己。”
“你沒有錯。”
鬱止的話似乎格外有力,他從不會自我懷疑,從不會猶猶豫豫,說的話也是那樣鏗鏘有力,雖沒有情緒激昂,振奮人心,卻無限給予他力量,讓彆逢君的心也逐漸穩固。
“曾經有很多人告訴我,往事不可追,人要看著當下。”彆逢君輕笑出聲,似乎是覺得好笑,“可我被那所謂的往事坑害至此,一句不可追便要讓我全然放棄,放棄滿腔怨恨,放棄後來滋養我血肉,支撐我骨架的固執和怨憤,憑什麼?”
“他們不是我,我也從未這麼要求過,他們憑什麼用自己的想法要求我?”
“美好的回憶讓人回味惦念,悲傷的回憶便要讓人忘記,不覺得可笑嗎?”
彆逢君目光由茫然轉變為堅定,隻是隨之而來的,還有那些怨憤和恨意,那些在他口中,支撐著現在的他還活著,而非行屍走肉的東西。
彆逢君不認為自己活該,這一切必然有個原因,可他要找誰?他應該找誰?
按理來說,他最先找的,應當是最親的親生母親。
可彆女士完全不想見他,每每見到這個兒子,彆女士都會想起自己這麼多年的培養和教導都白費,她既不甘心,卻又不得不甘心。
“我把你養到這麼大,你卻把一切毀於一旦,現在還來找我是為了什麼?如果你是想找我要錢繼續在這個世界苟延殘喘,那我明確告訴你,不可能!我的錢不會給你這種沒用的廢物!”
彆女士對於已經被她放棄的人說話毫不留情,哪怕對方是她親生兒子,唯一的兒子。
“同樣的,我也不要你養老,無論今後我們誰先死。”
聽著像是氣話,然而彆逢君知道,這就是她的真心話。
彆逢君聽話地離開了,他沒說自己的到來究竟是為了什麼,也沒為自己爭辯什麼,因為他明白,這些都沒有意義。
當他失去作用的時候,那層表麵的母子親情便被彆女士冷酷地揭掉。
再無關係。
彆逢君又去找過曾經的同學朋友,不過為了他們的心思考慮,他選擇以網絡為媒介。
出乎意料的是,這些人都表現出了對他極大的同情,給予了他不少關心和鼓勵,看著情真意切,不帶半分虛假。
畢竟從彆逢君身上,他們已經得不到任何利益,這種情況下,讓他們撒謊也沒什麼意義。
彆逢君很受用,他慢悠悠欣賞完那些人的安慰,才挨個發了一條新消息,令人驚訝的是,在發出那條消息後,原本熱鬨的聊天頁麵竟全都安靜下來,少有的幾個回複也都是“對不起”。
【所以,為什麼沒人早點告訴我呢?】
為什麼沒人早點告訴他,他救的那個人有艾滋?
沒什麼沒人主動提醒他,他有可能會被感染?
為什麼沒人主動將一切都告訴他?哪怕是在網上也行啊。
從前的好人緣都是假的嗎?從前的喜歡就這麼不值錢?
彆逢君看似不緊逼的追問,卻將所有人打了個措手不及。
眾人紛紛愣住,啞口無言。
事實上,也不需要他們說什麼,彆逢君心裡都清楚。
他們也並非一開始便知道徐清羽患病,更不知道彆逢君受傷的重要性。
徐清羽昏迷之前,因為失血過多,眼前已經模糊,隱約感覺到有人在為自己止血,卻不知道對方還受了傷。
醒來後,也不記得自己怎麼來的醫院。
調查的警察們一開始也不知道徐清羽患病,是在持刀傷人的那人認罪後才知道的,他們一開始也不知道彆逢君會被感染,是在調查後才想到的。
至於其他人,知道的更慢了,而當他們知道時,彆逢君早已經錯過了阻斷時間,這時候即便說了,也沒什麼意義。
眾人啞口無言不是因為他們沒來得及在能夠阻斷時告訴彆逢君,那時他們都不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他們沒必要心存愧疚。
他們心存愧疚的地方,是在他們得知這件事後,也沒有主動對彆逢君說起。
所有人都緘默無語。
彆逢君輕嘲笑了,他知道這些人怎麼想的,不過是:彆人都沒說,我要是去說了,豈不是要被很多人知道?被很多人看見?
最重要的是,會被彆逢君輕易看見。
太明顯了。
很多事,當沒人去做事,便會越沒人去做,誰都不願意做出頭鳥。
他們都是普通人,沒人願意當最明顯的那個。
就像在街上圍觀人求助,當沒人第一個出手幫助時,圍觀的眾人也不會出手,可當有人當了那個出頭鳥,後續便會有陸陸續續的人緊跟上,每個人都想藏在人群中,都想不顯眼,即便出事,也不會隻怪罪到自己頭上。
彆逢君明白這個道理,隻是沒想到,自己也會被人這麼對待。
不過也是,在安危麵前,信任和同情不值一提。
在那之後,彆逢君便再也沒有找過他們任何人,他親手斬斷了這份僅有的,還算和善的關係。
他一個人。
他僅剩一個人。
可他仍舊沒找到想要的答案,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懷著怎樣的心思找到了徐家。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一個什麼樣的結果。
可他就是找了,就是來了。
他證件手續一應齊全,考上教師資格證不難,難的是進入學校,許多學校難免會要體檢報告,即便有的學校不用,他也不想進入學校後成為隨時可能引爆的不定時炸.彈。
從前為自己定的人生目標,不得不放棄。
當初徐清羽出事時,徐家人都沒空,來的隻有老太太一個人,而她為了避免麻煩,根本見都沒敢見彆逢君。
因此,當彆逢君換了個身份出現在徐家人麵前時,根本沒人產生任何懷疑。
當初那徐奶奶那句又沒讓他救,他至今仍記在心裡,清清楚楚,甚至連當時她說話的模樣神態和聲音都記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