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青山雪滿頭1(1 / 2)

“鬱先生,我隻能送到這兒了,此去路遠,望您多保重。”一名穿著盔甲的小兵將一個包袱遞給鬱止。

鬱止眨了下眼睛,眼中神色轉瞬清明。

霎時間,身體的沉重感傳來,令他瞬間明白,這具身體早已經沉屙加身,積重難返。

骨齡明明才三十多歲,體質卻與五六十歲的人無異。

原主本就是早產出生,又慧極必傷,早年勞心勞神,短短三十多歲便耗儘心血。

表麵看起來不過久病加身,實則任何一個大夫來把脈,便能得出一個結論——

命不久矣。

不過原主並不難過,也不後悔,畢竟正因如此,他才有回歸故鄉的機會。

“多謝小哥。”鬱止從小兵手裡接過包袱。

俘虜本無行李,可鬱止曾幫過這位小兵,小兵心存感激,投桃報李,給他準備了簡單的行囊。

“先生,歸途漫漫,我也沒什麼可送的,隻能向老天祈求您平安順遂。”小兵黑紅的臉上露出幾分不舍,卻沒有留戀,因為他知道,眼前人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心願,便是歸家,而今他即將得償所願,他應該為他高興才對。

“回去吧,外麵風沙大,你還有身上的職責。”鬱止說罷,便轉身朝故鄉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他走得極慢,因為稍微快一點,便會喘不上氣,咳嗽不止。

邊城荒蕪,良藥難尋,便是他有心也無力,不好再給身體加重負擔。

他可要好好保住這條命,否則連回鄉這條路恐怕都走不完。

因為在原本的命運線上,原主便是喪命在這歸途中。

鬱止用了他的身體,便要完成他的願望——回家。

一刻鐘後,鬱止便走累了,尋了個石頭坐下。

他身上僅有一件素色單衣,在這咧咧寒風中被吹得涼意刺骨。

又冷又累又餓,便是他此時的身體狀態。

骨瘦如柴的身體仿佛被風輕輕一吹便能飄遠,原本細膩瑩潤的皮膚也被這十數年的風沙吹得粗糙乾燥。

這樣一個人,落魄到連普通邊城百姓都不如的人,誰又會想到,多年前,他也曾是緩帶輕裘、擲果盈車的名士公子呢。

“大哥,你看那個人背了個包袱,咱們要不要……”一批貨隊在不遠處停歇,似乎是在等人,寒風將他們的交談聲一字不落地吹進了鬱止耳朵裡。

鬱止心想這主意可打錯了,他這包袱裡除了幾兩碎銀子和兩件衣服外,便隻有幾個乾硬的饃饃和一個水囊。

全部加起來,都還沒有他們車上隨意一件貨物有價值,屬於多看一眼都是浪費時間。

“你傻啊!”貨隊的大哥一巴掌拍在小弟後腦勺上,“你看那人病怏怏的,指不定身上有沒有什麼病,為了那點破爛貨搭上全隊安危,你這眼皮子怎麼這麼淺!”

“大哥大哥,我錯了我錯了……”小弟的告饒聲結束了這段對話。

鬱止一愣,隨即失笑,他在衡量價值,對方卻在防止疫病,很顯然,那個疫病便是他自己。

果然這具身體已經孱弱到令人生畏的地步了。

不過這樣也好,沒人靠近,便不必擔心有人會搶他。

雖然身上的東西不值錢,可他也隻有這些,沒了它們,這場回程之路會更艱難,鬱止並不想給自己本就不易的任務增加難度。

他還想……還想儘可能地找找看,找找那個或許還需要他的星星。

*

邊關的路並不好走,鬱止因為身體緣故,走得更是艱難。

還沒走多遠,天色便暗了下來。

嗷嗚——

嗷嗚——

嗷嗚——

不知何方的遠處傳來幾聲狼嚎,鬱止不得不停下趕路的行為,找了個附近的竹林暫時休息。

正值深秋,萬物衰敗,鬱止搜羅來一堆枯枝敗葉,竹葉乾燥,容易點燃,當火光在這片竹林中亮起,劈裡啪啦的竹子燃燒聲響起,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鬱止正準備拿出乾糧,就著水囊裡的水勉強填填肚子,卻聽見幾聲微弱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重新將水囊裝好,仔細聽了聽,便發現剛才的聲音並不是幻覺。

竹子劈裡啪啦的聲音中,那道聲音越來越明顯,越來越清晰,像是什麼東西在緩緩地堅韌地掙紮,用儘全力,在生死邊緣掙紮出自己的痕跡。

“救……”

“……救……”

極微弱的聲音,卻怎麼也藏不住渴望,那是對生的渴望。

恍惚間,鬱止終於後知後覺想起,羌國邊緣唯有一片竹林,林中堆積著無數從城中拋出的屍身,或得了急症疑似疫病的普通百姓,或是軍中非正常喪命的人,統統都會被丟在這裡。

俗稱亂葬崗。

可現在,這個亂葬崗裡,竟有一道微弱卻又頑強的求救聲。

回神後,鬱止忙快步上前,拖著沉重的身體,朝著那聲音傳來的方向而去。

夜深人靜,狼嚎聲未停,在這片幽靜的竹林裡,屬於亂葬崗的恐怖氣息彌漫了整片天地,唯有一道身影,在黑暗的竹林裡艱難又仔細地探尋。

方才的求救聲仿佛用儘了力氣,如今已經再無餘力向鬱止指名方向,他隻能在這片黑暗裡看不清樣貌,辨不清形態的屍體裡一個個找,一處處尋。

鬱止不是喜歡多管閒事的人,之所以會這樣努力尋找剛才那道聲音,因為他想起一個關於原劇情的片段。

將軍初至邊關,小妾為他彈琴取樂,過後卻聽伺候的人偷偷談論,說小妾的琴聲還不如邊關一名樂師彈得好。

小妾本就是以琴藝吸引的將軍,聽聞此事心中難過,對將軍哭道:“將軍想要的是絕妙的琴聲,而非彈琴之人,如今有更美的琴聲吸引你,妾已是無用之人,將軍若是不喜,可放妾離去。”

小妾涕淚連連,最是惹人憐惜,哭聲進了將軍心裡。

此時將軍才驚覺,原來他在意的早已非琴,而是眼前人,遂將人抱在懷裡,熱烈的強吻過後,又深情道:“本將軍在意的隻有你,哪怕彆人的琴聲再美,也不及你。”

小妾仍是不信,將軍便差人將那身為官奴,不可贖身的樂師雙手打斷,以示決心。

此後二人心意相通,感情一日千裡。

而這二人,便是原劇情中的男女主。

原劇情是小妾上位史,將軍原本無妻無妾無通房,因原來的經曆,夜晚難以安枕,唯有美妙的琴聲才能讓他入眠。

而女主便是他遇上的那位能讓他夜晚安眠的人,可出身很差的女主隻配為妾。

原劇情便是她從妾到妻,與將軍逐漸相愛的過程。

這段劇情便是兩人感情的一場重大改變,以表示此後將軍愛的是女主,而非她的琴聲。

可惜了那位無辜受罪的樂師,原本他便受傷未愈,又被莫名其妙地打斷雙手,奄奄一息時,被人丟去亂葬崗。

原本官奴雖不可贖身,卻也不能被人隨意打殺,可男主身份貴重,區區一個官奴,他不放在眼裡,死了便也死了。

鬱止之前以為男女主的劇情發生在他原本在的國家,可現在想來,是他先入為主。

為什麼不能是羌國邊城?為什麼不能是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

他在亂葬崗艱難地尋找,屍體腐爛發臭的味道即便是在深秋,也無法掩蓋,他隨意落腳的地方,都極有可能是腐肉白骨。

可他依舊在堅持不懈地找著,終於,一道來自靈魂的牽引令他停下腳步。

三尺之外的地上,趴著一具跟其他屍身沒多少區彆的身體。

唯一的區彆便在於他還有微弱的呼吸。

鬱止的身體因為方才的劇烈運動而不斷大口喘息,可在這時,他卻努力壓低了聲音,似乎怕驚擾了地上人。

人在昏迷熟睡後的體重與平日不同,即便是平日,鬱止這具身體想要背起一個人都艱難無比,更不用說現在。

他卻仍艱難地半拖半背著將人帶出了亂葬崗,來到火堆旁。

此時的火堆已經將熄未熄,鬱止趕緊加上更多的竹葉竹枝,將火重新燃起。

休息片刻後,鬱止才有力氣看一看躺在身邊的人。

身上的衣服料子很好,至少比鬱止自己的好上許多。

可此時的衣服,卻已經被血色浸染,又在亂葬崗轉了一圈,早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鬱止撕下衣服上一塊布料,沾了水囊裡的水,為地上人擦了擦臉,和血跡斑斑的雙手。

昏迷中,那人也皺緊眉頭,夢中不安。

鬱止不忍看他的手,想要抱一抱他,卻擔心自己的動作會讓他傷上加傷,惹他疼痛。

“這裡沒有藥,堅持一下,等找到藥,就有救了。”

鬱止將饃饃泡水,想要給他喂下去,可地上的人實在無力,連張嘴咀嚼的力氣都沒有,隻好自己先吃,再以口哺之,用水送下去。

邊境的夜晚很冷,鬱止不得不睡一會兒便醒來為火堆添柴,讓這火整晚也不熄,才能給他們二人帶來溫暖和安全。

有這堆火在,夜晚也無野獸近身。

有火,有溫暖,更有身邊這個人,鬱止雖睡得斷斷續續,卻也十分安心。

此夜漫長,等徹底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

鬱止想在這兒等到愛人醒來,沒打算立刻離開,便重新將火堆點燃取暖,竹子劈裡啪啦的聲音又開始時不時響起。

少年仿佛做了一個夢,夢裡的自己還是幼年時,有一回過年,他央求著娘親買了鞭炮,聽說過年都要放鞭炮,否則會有怪物來襲。

小小的少年信以為真,試圖以此驅趕怪物,保護他與娘親平安。

可是最後,鞭炮被人扔進了水裡。

樓裡的媽媽冷冷地問娘,“買這種危險的東西可是想偷偷做點什麼?我告訴你,想都彆想,進了這樓,除了死,就彆想再出去!”

那日他們被關在小黑屋餓了一夜,除夕新年皆是在這裡度過。

少年不怕小黑屋,單純的他最擔心的是他的鞭炮沒了,有怪物來傷害他和他娘怎麼辦?

他擔驚受怕了一整晚,卻沒等來怪物,慶幸自己和娘逃過一劫。

那時的他從未想過,有時人比怪獸更可怕。

可今日的夢裡,他卻好似真的聽見了鞭炮聲,鞭炮趕走了怪物,也趕走了那些醜陋的人。

一夜好夢。

醒來時,隔著眼皮,似乎也無法阻擋光明。

有那麼一刻,少年分不清今夕何夕,差點以為自己進了陰曹地府。

“地府也有這麼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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