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也不必人間差。”
那在這裡生活,是不是比人間更好?
這個念頭還沒想清楚,便聽見一道孱弱的聲音自身旁傳來。
“你醒了?”
“喝點水吧。”
鬱止將水囊遞過去,想起他手受傷,便幫忙打開水囊,給他喂水。
少年被動地喝著水,忍不住咳了幾聲。
“謝、謝謝……”
身體的疼痛傳來,也將他從地府拉回人間。
他想起了昏迷前的一切,想起了自己疼痛無比的雙手。
蒼白沒有絲毫血色的臉上不知是喜是悲。
半晌過後,紛亂的思緒逐漸平息,少年閉了閉眼睛。
“還好……”
還活著……
“活著就好……”
“現在還活著,以後可說不定。”鬱止的聲音傳入少年耳中,令他睜開眼看著他。
眼前這人救了他。
“謝謝……大叔。”
鬱止:“……”
這具身體三十幾歲,而眼前的少年似乎才十五六歲,二十歲的年齡差距,喊一聲叔叔沒任何不對。
少年正奇怪,為何麵對眼前的大叔,他生不出絲毫戒備之心。
或許是因為這位叔叔看起來也不健康,容易對付?還是因為他看著很溫和親切?又或者純粹因為對方救了他?
總之,無論如何,他總要活下去,眼前之人便是唯一能幫他的人。
“叔叔,我、我懷裡有傷藥,但是身體不便,可否……”他說得艱難,斷斷續續。
鬱止不等他說完,便主動摸上他的懷中,口中卻道:“我姓鬱,可以叫我先生。”
少年懷裡果真有一瓶傷藥,想來是為了以防萬一,受傷無法及時醫治才帶上。
也幸虧那些人在把他丟去亂葬崗時沒脫他的衣服,搜他的身,否則連這瓶藥都不會有。
少年最重的傷口便是手上,他的手骨被打碎,若非好好治療調養,恐怕連日常生活都不行,隻能做擺設。
這個時代醫療條件艱難,他們又是這樣的環境,這雙手想要治好,還得費不少功夫。
但到底是能好的。
這雙手不該被廢。
“沒有紗布,隻好用布條將就一下。”鬱止將他一件衣服撕了幾根布條,小心將少年的手綁了起來。
少年眼中似有淚光,“都已經無用,隻要止血便好,不必先生這般小心對待。”
少年在那樣的環境中長大,察言觀色必不可少,雖不知眼前人為何對他喊叔叔有那樣大的反應,可一個稱呼罷了,喊先生也一樣。
“誰說治不好?”鬱止一邊小心幫他綁上傷口,一邊回話道,“還沒看大夫,還沒開始治,怎麼就覺得治不好?”
“你平日便是這樣?還沒做一件事,便提前定了它的結局?”
少年一愣。
抬眼認真看著鬱止。
眼前這人,衣著樸素又單薄,身體孱弱,瘦骨嶙峋,日子過得恐怕還不如他從前。
“可是……很多時候,便是老天爺提前訂了結局,無論局中人再怎麼掙紮,都無法擺脫其中,無論反抗多少次,都會被打回原形,這樣……不該認命嗎?”
少年想過很多次從樓裡逃跑的辦法,從多年前,到現在,可是每一回,明明安排得好好的,臨了卻都會發生各種意外。
最後一次,他以為自己即將成功,然而就在計劃前夜,他卻被人不由分說地打斷雙手,幾欲喪命。
鬱止將最後一處傷口綁好,從包袱裡摸出一塊饃饃,就著水給少年和自己一人一口輪流唯著。
“累了,就抬頭看看天,看它變了沒有。”
“命運這東西,天生反骨,唯有你永不服輸,永不認命,它才會認真待你。”
“可一旦你認命,便隻能任由它擺布。”
“我從出生至今,經曆過許多次生死大劫,卻仍活到如今。”
少年忽然出聲:“先生能與天爭命幾十年,是……我不如。”
他像是不習慣說我,但依舊用的這個自稱。
鬱止:“……”他並不是很想問少年,他口中的幾十年到底具體是多少年。
明明才十幾歲,少年卻像是經曆了許多,沒有少年的純真,反而有幾分被歲月苦難打磨的穩重和滄桑。
可鬱止知道,他也是疼的,也是怒的,也是不甘的。
否則他不會從醒來後,一直未看這雙手一眼。
“傷口疼嗎?”
這個問題有些莫名,傷口哪有不疼的?
少年動了動唇,卻說不出那個疼字。
不知是覺得對眼前人說沒什麼意義,還是不願讓救命恩人煩心。
明明最會察言觀色,此時卻分不清眼前這位救命恩人問這問題是為何意。
“疼就睡一覺,少說話。”鬱止將那件已經被自己剪得破破爛爛的衣服蓋在少年身上。
“還疼,就還有感覺,有恢複的希望,養好身體,我們去找醫館或者有藥的地方。”
少年以為他要回羌國邊城,“先生,我得罪了人,在他們眼中已經是個死人,恐怕不能回去。”
“誰說隻有羌國的邊城有醫館?”
鬱止挑了挑火堆,漫不經心道。
少年微微睜眼,似有些驚訝,還有些激動。
“你……”
他似乎明白了眼前人的身份。
羌國與朝國邊界相鄰,連年征戰,兩國各有彼此的俘虜,這些俘虜被囚多年,如今羌國新帝登基,新帝喜好享樂,在主和派的勸說下,促成了兩國議和。
議和其中一個條件,便是釋放彼此俘虜。
可是……可是俘虜的隊伍不是在兩月前便離開了邊城嗎?
眼前這人又是誰?
釋放的俘虜都是結隊同行,哪有一個人落後彆人兩個月的?
若真如此,便隻能是他並非一般的俘虜。
看這人拖著病體也要趕路的模樣,可見他想回國的決心。
那他落後於其他人,便隻有一種可能——有人並不想放他走。
而不想放人走,也有幾種情況。
第一,他身份尊貴,比彆人更有價值,價錢沒談攏。
可看這人隻身上路,無人接應,這種情況排除。
第二種,他曾做過惡事,與羌國人結仇,有人不放他走。
可若是如此,他在做俘虜期間便應該報受折磨甚至喪命,斷不會被人留著性命到現在,故這種可能也排除。
思來想去,唯有最後一種可能。
“我幼時便聽說,十數年前,朝國曾有一人出使羌國,為救當時被俘虜的朝國皇帝,和一城朝國百姓。”
十數年前,兩國交戰,朝國皇帝剛剛登基,好大喜功,禦駕親征,然而他無勇也無謀,隻會被保護在大軍中,非但沒有鼓舞士氣,反而要讓其他人分心保護他。
戰局艱難。
眼看便要戰敗,皇帝躲回城裡,誰曾想敵軍勢如破竹,攻入城中,將邊城圍了個水泄不通。
困在其中的除了皇帝,還有一城百姓。
朝國朝廷陷入紛爭,幾方爭執下,最終派出一名當時聲名鵲起的世家公子出使羌國談判。
公子貌美,體弱多病,卻極少人知道他智計無雙,卻因為身體不好而並未入朝,但許多朝廷大事都有他的手筆,若非如此,那些人也不會派他去。
公子此行並未辜負朝廷所望,羌國同意放了朝國皇帝和那一城百姓,但有一個條件,要那位公子留在羌國,不得回去。
從使臣到俘虜,不過一夜之間。
從前的天之驕子,如今卻變成眼前的模樣。
不知為何,少年心中湧起一陣難過。
他想,自己大約是不忍心見美好被破壞,見光芒被掩蓋,見生機成腐朽。
可仔細想想,這樣的事情,他見得還少嗎?
不不,或許是他猜錯了呢?
畢竟他也並未見過那位曇花一現,驚豔一時的公子,他們並非同一個時代的人。
“多年前的事罷了。”鬱止輕描淡寫道,“我姓鬱,單名止,字行之,除了叔叔,你怎麼喊都行。”鬱止將最後一口饃饃喂進少年嘴裡。
少年下意識咀嚼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承認了。
少年心中顫動,無法想象眼前人究竟經曆了什麼,才能如此淡定地說那不過是往事。
相比起來,他從官奴變成死人,竟也算得上一句“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少年愣愣看著鬱止,似要從他枯瘦的麵容上看出當年的風采。
生死一麵驚鴻,卻是美人遲暮,將軍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