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瑟,竹林幽深,少年的身體根本無法支持趕路,他想活,說不出讓鬱止離開,不要管他的話。
在亂葬崗尚且拚命求救,沒道理現在有了求生的可能卻要主動放棄。
不過……或許也不僅僅是因為他想活,還因為他確實不想鬱止走,沒什麼彆的原因。
鬱止自然不可能離開,但一直這麼耽誤下去,對少年的手也不好,他用匕首砍了幾根竹子,用布條將它們綁在一起,做成一個木筏。
匕首是少年提供的,從前的生活環境讓他無法安心,必須想辦法隨時保護自己,隻是沒想到匕首沒在他受傷時用上,反而用在了這裡。
被鬱止抱上木筏時,少年內疚又慚愧。
“我……我很重的。”
鬱止抱他確實有一點累,可這是因為原主身體太差,事實上,少年的體重比同齡人差上許多,在他原來待的地方,有專門的藥物用於抑製少年身體的生長。
畢竟女子便也罷了,若是男子長得高大威猛,恐怕還會招人不喜,管理起來也多有麻煩,少年自然也吃了幾年這種藥,以至於他看著便讓人覺得纖細文弱。
且他也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再重又能重到哪裡去。
鬱止笑了一下,“在下不才,想來應該還負擔得起一個人。”
他迎著朝陽,走在前麵,為少年遮擋住風沙寒露。
少年忍不住想回頭,看看這個萍水相逢的人。
明明是那樣瘦弱的身軀,卻格外令人安心。
仿佛隻要他在,其他什麼也不必擔心。
可是為什麼呢?
自己又不是他的誰。
難道,他一直是這樣爛好心?
可即便爛好心,那也應當是對朝國的百姓,而不是他這個敵國流民。
“先生從前一直在羌國邊城嗎?”不知怎麼的,他想跟這個人說話,無論是說什麼。
大約是這趕路太過艱難困苦,需要說些什麼,讓這條路沒那麼難,沒那麼空。
鬱止杵著竹子做的手杖,一步步往前,腳步雖慢,卻是極穩,連帶著,少年也覺得心中安定。
左右都是死過一次的人,現在雖是個“死人”,卻也如他曾經盼望的那樣,脫離了那個他厭惡的地方。
這麼一想,他竟也有些輕鬆。
“嗯,自來羌國後,便一直在那兒。”鬱止回憶道。
羌國先帝怕他,既怕他回國繼續成為朝國助力,又怕他被逼到絕境後不擇手段想辦法傷敵八百自損一千。
便一直囚他在邊境,既不放他,也不殺他,試圖用這種方式,一天天,一點點磨掉他的誌氣。
一開始,在原主孤立無援前,確實有點效果。
可原主是個極聰明的人,若是兩國邊境就此對雙方關閉往來,既不打仗,也不互通往來,不讓原主有任何聯係到舊部的機會,他們確實有可能如願。
可他們沒有,仗還在打,雙方還在各派奸細,這也讓原主成功聯係到自己的人。
如果他想,他有許多機會和辦法離開。
之所以他會留在這兒這麼多年,從來不是因為他逃不走,離不開。
“真可惜,我從出生便在邊城,這麼多年卻從未見過先生。”少年語氣遺憾。
他們的距離曾經那麼近,近到在一座城,他們的距離又曾是那樣遠,遠到隔著許許多多的人,竟十數年未曾見。
他忍不住想,若是那時能早些見到鬱止,並非是他在亂葬崗那般狼狽的模樣,想來或許能給先生留個更好的印象。
不過,先生那樣的人,想必也不會將一個身不由己的樂師看在眼裡?
“既是讓我在這亂葬崗遇見你,那這便是最好的相識。”
鬱止淺淺一笑,在他身上有一種隨遇而安的灑脫,和曆經滄桑的沉澱。
少年看不見,卻很想看一看。
手還在疼,卻已經不像之前那般難受。
鬱止一個人趕路時尚且很慢,現在多了一個少年,這速度便比原來更慢。
一天時間過去,他們又在一片樹林中停歇下來。
鬱止身上的乾糧越來越少,水也不夠用,好在這樹林植被茂密,水源想必也不會太遠。
鬱止將少年放在一處山洞裡,又生起火供他取暖驅獸,這才提著水囊去打水。
他不敢離開太久,擔心會有什麼意外,以少年現在的情況,必然隻有乖乖等死的份兒。
半個時辰後,鬱止匆匆回來,將自己在小小湖邊洗了的衣服晾在樹枝上,讓火烤乾。
他在山洞裡找了個不知道誰留下的石鍋,將水倒進裡麵燒開。
少年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講究,想了想覺得大約是世家公子與他們這種人天然不同。
鬱止卻沒讓他胡思亂想,解釋道:“水裡有蟲子,要燒開將它們殺死,才不會鬨肚子。”
見少年表情有些愣,像是沒想過他為什麼要對他解釋,鬱止笑了笑,“你記住了,以後都這麼做,彆偷懶。”
少年被最後三個字驚醒,喃喃低語,“我才不懶。”
他從不偷懶。
無論是以前在樓裡,還是現在。
若不是他走路困難,他才不會讓鬱止拖著。
少年臉頰微紅,似羞似惱。
“我不會偷懶。”
“我之前……學東西可認真了。”
他娘說過,無論身在何處,都要努力學習能夠學到的一切,儘量學好,因為你永遠也不知道,自己學到的東西會在什麼時候用到。
為了盈利,自小便有一些人教他們許多東西。
琴棋書畫,至少有一樣能夠大成,才算合格。
少年努力學習,這四門才藝他都學得很好,可他最厲害的,還是那一手琴藝。
技藝高超,聽之忘俗。
在他十二歲那年,他的琴便在邊城有了名。
想到這兒,少年覺得自己手有些癢,不是傷口在作用,而是他心癢,想彈琴了。
雖然一開始是不得不學,不得不學好,不得不表演,不得不供人取樂。
可它已經陪伴了他這麼多年,幾乎是他大半人生,占據了他生命中很重要的部分,早已經割舍不開。
“如果我的手還好就好了。”少年輕歎一聲。
“如果……有琴就好了。”
鬱止拿著烤乾的衣服來到少年身邊。
“你身上衣服很臟,一直穿會讓傷口感染,換掉它,我拿去洗乾淨。”
可少年看了看自己還不能用的手,難以想象自己怎麼用它脫掉衣服,再穿上乾淨衣服。
鬱止當然也知道這一點,在他身邊坐下道:“我幫你換,你要是介意,我可以蒙上眼睛。”
少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鬱止,咬了咬唇,似乎在做一個艱難的抉擇。
半晌,才終於聽他道:“不必了……”
他的無法行動,先生身體又那般弱,若是蒙上眼睛,必然有礙於換衣,給雙方增加許多麻煩。
這種時候,何必講究那麼多。
鬱止聽他的,小心給他褪去衣服,將被血與泥汙染的衣服放在一邊,又用布沾水給少年擦乾淨身體後,才重新穿上粗糙卻乾淨的衣服。
無論是換衣服還是擦身體,他的動作都很溫和輕柔,並沒有弄疼少年。
少年的身體被這雙眼睛看著,雖然鬱止目不斜視,不帶半分狎昵,可他還是覺得羞赧不自在,幾次想要閉上眼睛,卻又因為不想讓人覺得他很在意而刻意睜開眼睛。
“我在邊城時,便聽聞倚欄聽雨樓裡有四位美人,各個都是色藝雙絕,尤其是其中一位還是男子,最善琴藝。”
“四位美人皆因自己所善之藝為名,善棋者名聞棋,善書者名為雲墨,善畫者名丹青。”
“善琴者,為弦音。”
少年……弦音愣了愣,不禁睜眼抬頭看著手上動作並未停的鬱止,隨後自嘲一笑道:“沒想到先生竟也聽過……”
“是弦音的榮幸。”
“隻是可惜,今後恐怕再沒機會為先生彈奏一曲。”
若是當初能在這人麵前彈奏一番,想必也不會如今日這般遺憾。
他這雙手,真是沒用的時候好好的,想要用時反而不行。
“有機會的。”鬱止擦乾淨身體,開始給他穿衣服,他儘力不去碰到少年的身體,卻還是不得不碰到許多。
不過已經如此,少年乾脆也坦然躺平,看吧摸吧,反正已經這樣了。
“如果有機會,一定給先生彈一曲。”
“隻是……隻是……”
祝弦音想起來,眼前這人可不是什麼普通人,而是自小在世家中錦衣輕裘長大的公子,什麼樣的琴藝沒聽過?他那本領,真能在眼前這人麵前班門弄斧嗎?
素來對自己自信的少年,在鬱止麵前,第一次對自己的拿手本領感到不自信。
“隻是先生莫要嫌棄我才好。”
鬱止終於給他穿好衣服,這才鬆了口氣,“不嫌棄。”
“我已經很多年未曾聽過好的琴聲了。”
祝弦音抬眸,看著鬱止輕描淡寫的笑容,心中不由一疼。
對啊,他被困羌國邊城多年,不知道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可想想便知道,能有多好。
這樣的鬱止,又如何能聽什麼琴,如何有心情聽琴?
“會好的。”他說他的手。
他這雙手會好的。
等它好之後,便親手彈給先生聽。
鬱止不知道祝弦音腦補了什麼。
原主在羌國的生活確實算不上好,一開始隻能被關在牢裡,後來他逐漸為自己爭取到了自由,能夠接觸外界。
也是那時,他聯係上了自己的人。
他的人設法營救他,可這件事並不容易。
先不說當時羌國看原主看得緊,就是朝國內部,也並非是一條心。
說起來還是因為原主自己。
他在朝國時便是弄權善謀之人,不過那時他所謀的多是家族之利。
為此,他謀劃著推了一個平庸無能的皇帝上位。
一來是因為當時皇室的選擇不多,二來也是因為這樣的皇帝更方便世家爭權奪利。
可惜,成也平庸,敗也平庸。
因為過於平庸,新皇登基後迫切想要一份功績確定自己的地位,堅持禦駕親征。
因為過於無能,在軍隊敗走時,他連反抗都沒有,便被敵軍活捉。
終究,還是落在了原主身上。
當時他便想,世上果真有因果報應。
原主本可以不救新皇,讓他去死,再扶持新帝。
可偏偏新帝在上位後,為了不讓人威脅到自己的地位,把宗室裡其他候選人給殺了個乾淨。
世家又互相牽製,不願讓其他人分得更大的利益,又趁機聯合起來,想將原主這位明眼人一看便知能帶領鬱家更上一層樓的後起之秀壓下去,心照不宣地逼迫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