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弦音望著眼前人,似要將他整個人都記在眼裡,一點一滴,一處一處。
“先生乃真聖,弦音卻是一俗人。”
“弦音隻知,誰幫過我,便是恩人,誰傷過我,便是仇人,彆人的恩怨與我無關,彆人的善惡我也無處評定。”
“先生或許不知,在多年前,有一名軍人逛花樓,與他人爭一女,皆不肯讓,眼見要將事情鬨大,禍及那女子時,軍人的下屬跑來傳信,說是有大人物要來,上峰召他們所有人前去議事,女子這才逃過一劫。”
祝弦音將口中的故事娓娓道來,帶著幾分懷念和感激,抬頭看著鬱止,淺淺勾唇,“那位女子姓祝,是我娘。”
“那時的我還太小,被人關在屋裡不許出去,見到她被為難也隻知道害怕哭泣,彷徨無措。”
“是很久以後,我才聽說那日的大人物竟是朝國使臣。”
“是不是很可笑?”他扯了扯唇角,“生長在羌國,勉強算羌國人,可它帶給我們的隻有苦難,反而是敵對的人給了那麼一次幸運。”
他娘是朝國人,可他卻一直生長在羌國,對此感受尤甚。
“哪有那麼多對錯,哪有那麼多敵友,某一件事,對人有害,也有可能對人有益,先生何須介懷?”
是啊,凡事都有兩麵性,對某一部分人好,不代表對彆人也都是好,反之亦然。
鬱止也曾殺過無數人,不敢說其中沒有任何無辜之人,可他都不曾後悔,沒有動搖。
殺戮毀滅帶來的後果未必不好。
原主不過是激化兩國矛盾,提前了戰爭到來,即便不做什麼,也早晚會有這一天。
他放不下的是,其實他本可以阻止,哪怕是暫時的、短暫的和平,他也能做到。
可他沒有。
非但沒有,還激化矛盾。
原本那些人的死可以與他無關,可他做的一切,卻導致他們的死與他有直接關聯。
原主讀過萬卷書,卻未行萬裡路,他自書中學到的殺伐殘忍,能將生死戰火掛在嘴邊,寫進詩裡,千百年後,說不定還會成為千古名句。
可他從未見過。
不見屍山,未見血海,因而第一次親眼見到時,受到的衝擊是巨大的,終生難忘。
看著身邊人絞儘腦汁安慰都往,鬱止笑了笑,伸手在他頭上敲了一下,“多謝。”
看著鬱止往前去的背影,祝弦音罕見愣住。
既是多謝,又為何是敲頭?
先生的感謝便是這般與眾不同?
鬱止忍了又忍,才忍住沒摸一摸祝弦音臉的衝動。
少年那樣望著自己的模樣實在吸引人。
他也是花了好大力氣,才將對少年的輕撫變成了敲打。
走著走著,鬱止的腳步停了下來,身後的祝弦音趕了上來,看見鬱止定定望著某個方向不動,也轉頭看去,卻見那是一家罕見的樂器店。
邊城荒蕪,百姓也並不富庶,能有條件享受娛樂的人並不多,可也有,而這樂器便也可少不可缺。
祝弦音不知道鬱止之前的塤是從哪兒來的,不過這家店也有不少種樂器。
“先生要買什麼?”
鬱止笑了笑,“忽然想起來,你好像還缺一把琴。”
祝弦音以為他想買,雖說他也想了,可這些樂器的價格不菲,顯然不是現在的他們能負擔得起的。
怕鬱止傷自尊,祝弦音還在心裡模擬了一下怎麼說話才能更委婉,不讓鬱止花那冤枉錢。
誰知他的話還沒開口,鬱止卻先一步離開了,沒再多看店裡的琴一眼。
祝弦音:“……”
祝弦音咬了咬唇,並心中決定日後不要隨意揣測。
那琴到底買不買?
鬱止像是沒說過那句話一般,回去後,熬藥的繼續熬藥,做飯的繼續做飯,
祝弦音的手不能用,是個閒人,鬱止便讓他用腳搗藥,這個活用不到手,也不用技巧,不必太用力,是個再合適不過的活。
有了事做,祝弦音便沒再胡思亂想,也沒注意到,鬱止在撿柴回來時,還帶了一大塊上好的烏木。
鬱止心知他們那點銀兩不能浪費,便沒想過去買什麼幾十上百兩一把的琴。
既然不能買,那便隻能自己做的。
找木材,拚接,打磨,雕刻,上漆、拉弦、烤製……樣樣都是他親自動手。
一開始祝弦音還看不出他在做什麼,可後來也對此心知肚明。
先生在親手製琴。
是為他嗎?
祝弦音厚著臉皮大膽想。
不過經過上回,祝弦音養成了不要貿然問問題的習慣。
哪怕心癢,他也沒主動開口詢問。
鬱止就更不會主動說起。
製作一把琴要耗費不少功夫,其中諸多工序,並非一朝一夕便能做成。
鬱止並非急性子,隻希望這把琴能在祝弦音手好時完成。
祝弦音的手要花費許多兩三個月,鬱止卻不能留在邊城兩三個月。
之前是祝弦音無處可去,身體又不便,才跟著鬱止來到這裡,現在他身體好轉,身份也有了,隨時可以離開,也可以一直留在邊城。
私心裡,鬱止希望祝弦音能跟著他,一直跟著他。
可保不齊祝弦音的想法不同,更傾向於兩人在邊城安定下來,不要離開。
“再過幾日,我便要走了。”
哐當!
藥杵骨碌碌滾去老遠,祝弦音卻顧不上搗藥杵,隻是這麼呆呆地看著鬱止,仿佛剛才的聲音沒出現過一般。
“先生……為何要走?”祝弦音咬唇,艱難才問出這句話。
實際上他更想問要帶上他嗎?
可又擔心給鬱止壓力,有逼迫對方的意思,明明是先生救了他,可現在看來,自己還是先生的拖累。
“我……我……”
祝弦音囁嚅半晌,到底沒有說出話來。
“這段時間多準備些藥材和食物,如果可以,驢車也可以準備一輛,隻是你或許坐不慣,如果不喜,我們還是繼續走路也可。”
鬱止莞爾一笑,什麼也沒問,看著祝弦音這模樣,也不需要再問什麼,總歸他是不會願意留下的。
果不其然,聞言祝弦音先是一愣,隨後眼中便迸射出亮光,正如夜空裡的星星一般明亮。
“我可以!”
“我會適應的!”
他看著鬱止,眼中的期待令鬱止忍不住伸手在他頭上停留了一瞬,最終又放下。
“我去把外麵的藥材收回來,今夜或許有雨。”鬱止收回手,腳步匆匆往外走去。
直到來到院子裡,確定屋內的人聽不真切,他才壓低聲音接連咳嗽了好幾聲。
祝弦音知道他會醫術,也知道他在為自己治療,沒有其他大夫,隻有鬱止一個人說自己無礙時,祝弦音也隻能相信。
鬱止也能很好地隱瞞自己的身體情況,以至於對方現在也不知道,他這具身體即將油儘燈枯。
他將院子裡的藥材收回來,屋內便傳來祝弦音的聲音:“先生,快進屋吧,外麵太冷了。”
“咳咳……就來。”
與當初在羌國城外不同,這回鬱止有足夠的機會做足準備,想要趕路方便,其中有不少講究。
不說鬱止,就連祝弦音在經過那段時間的露宿荒郊野外後,也知道趕路途中需要哪些東西。
一些簡單的,鬱止便交又他入準備。
他自己則是準備那些不簡單的,比如武器。
竹劍已毀,邊關比那些安寧的地方強一些,在這裡還是能買到一些簡單的武器,什麼刀劍,隻要給的夠,也能私下買賣。
鬱止沒多少經費,便自己設計武器,以將圖樣送給鐵匠為條件,請對方以成本價打造。
長劍打造完成,以竹子做鞘,外表看起來便像一根普普通通的竹杖,不打開看不到其中乾坤。
“爺爺,其他人都回來了,您說的那位先生怎麼一直沒見到啊?不會是在路上出了什麼意外吧?”
一大一小兩人如往常一般,每日從城門口逛一圈再回去,像是在等什麼人。
大人拍了一下小孩兒的頭,“小子彆亂說,先生可不是什麼簡單人物,那樣的風……風什麼來著?”
“風華絕代。”小孩兒晃著腦袋說著這個聽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詞。
“對!那樣風華絕代的人,怎麼可能輕易出事,先生定是有什麼原因耽誤了。”
當初原主與羌國談判時,這一城百姓作為俘虜也有幸圍觀,他們曾看見原主全程沒多看皇帝一眼,也看著原主對羌國步步緊逼,邊城百姓讀書識字都是鳳毛麟角,更不用說看見原主那樣錦衣華服的世家公子,更何況這位公子還是為了救他們。
對原主心生崇拜和感激,是理所應當的事。
原主所為也沒白費,其他便罷了,但這些百姓沒白救。
有人恨他,自也有人愛他。
鬱止勾唇笑了笑,杵著拐杖回去了。
“我去牲畜場問了問,那驢子竟然要四五兩!也太貴了!”祝弦音肉疼的模樣令鬱止有些想笑。
曾經的祝弦音也是非千金不見,如今也對著幾兩銀子的驢子說貴。
想來彆說是他,即便是當初他在倚欄聽雨樓裡的熟人見了,也未必能將他認出來,說不定會將他當成什麼同名同姓的人。
“貴就貴一點,我們要儘量快一點。”
祝弦音沒再問為什麼,他想到之前的刺殺,原本因為自己能幫鬱止做點什麼的心重新變得沉甸甸。
先生為何要他一起?
帶上他,豈不是更是拖累?
念頭在心中晃了晃,到底沒有問出來。
幾日後,兩人喬裝改扮,以父子看病的名義離開了邊城。
與上回不同,這回他們路上除了食水需要製作外,其他東西都在之前準備好。
鬱止架著驢車,驢子雖走得不快,卻能讓他們休息,不必太勞累。
雖然祝弦音還念叨著貴,卻也打心底裡覺得買得值。
“先生,我們要去哪兒?”
已經跟人上路,才問要去哪兒,若非是鬱止,祝弦音恐怕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不過,若非是鬱止,祝弦音也不會這般輕易交付信任。
“去……玉淮。”
“那是什麼地方?”
祝弦音對朝國實在不了解,聽見名字也不知道在哪兒,更不知道是什麼地方。
“我的故鄉。”
“那一定很美。”還沒到地方,也一點都不了解,祝弦音卻已經為那個地方戴上了厚厚的濾鏡。
“嗯,很美。”
“你會喜歡的。”
*
鬱家祖籍便是玉淮,京城做官的鬱家不過是其中一個分支。
原主厭倦了朝堂鬥爭,也厭倦了費心算計,唯一的遺願也隻有回到玉淮,那個山清水秀的地方。
人們總是對自己故鄉有愁思,哪怕原主的一生中,玉淮所占的必重極低,在臨終前,想的也是要回到這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