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是鬱止,他沒什麼不能給對方碰的。
“我想聽師父彈。”
他都這樣懇求了,鬱止哪有不答應的。
之前祝弦音是想自己上手彈,現在他自己不彈,卻想聽鬱止彈。
他的琴,他的師父,看起來再般配不過。
夜色漸濃,院中點上了燈燭,夜風吹來,寒意簌簌,可有許多藥爐的溫暖,兩人倒也能在這院子裡坐得下去。
醫館的病人已經都送回了家,老大夫身體不好,早早睡了,此時唯有他們二人,在這四四方方的天地裡,對著星辰朗月,對著深冬寒風,欣賞這獨屬於他們的一曲。
彈琴之前,鬱止問祝弦音想聽什麼。
“《長相思》。”
毫不猶豫的回答,略有些出乎鬱止的意料,他差點就沒能真的彈下去。
“……怎麼是這一首?”鬱止低頭望著琴,發覺有些事並非自己想躲,便能躲得過的。
自過往種種看來,他所想的不過是種奢望。
有些感情注定滋生,也注定發現。
他無力阻止。
“不行嗎?”祝弦音麵露委屈,“撇開其他不講,這首曲子確實很美,很好聽,好聽到我還想再聽一遍、兩遍、許多遍……”
“師父,我出生至今,見過琴藝之最便是您,唯有您的琴藝,配上那樣美妙的曲子,才能扣人心弦,萬分動聽。”
“您不想彈給我聽嗎?”祝弦音的聲音有些難過,像是一個向家鄉討要糖果卻被拒絕的孩子。
鬱止能知道他是真想聽《長相思》,還是真想聽他彈這首曲子時傳遞的感情嗎?
他當然知道。
可知道又如何?
麵對祝弦音,他說不出拒絕的話。
不過是一首代表不了什麼的曲,不過是一段不知真假的情,便是彈了送了,便又如何?
寂靜的幽夜裡,一段琴聲悄然響起,祝弦音靜靜閉上眼,伏在桌上,耳邊頭頂便是樂聲嫋嫋,鼻尖還嗅著濃濃的藥香,祝弦音沒看鬱止,仿佛隻要這樣,便能哄騙自己,這首曲子裡傳的情都是真的。
眼前這人,似乎也真是曲中人,正在對他傳曲中意。
祝弦音從不奢望鬱止能知道他的感情並回報,可偶爾也想做一做美夢,在那樣的夢裡,他們都很開心。
鬱止親手彈的《長相思》,便是他最好的夢境。
曲子彈過了前麵的琴瑟和鳴,相濡以沫,琴音便急轉直下,來到了生離死彆。
曲中的情人嘗了情味,知了情趣,便要生生被命運玩弄,先是生離,再是死彆,從前的快樂竟像是泡影,一碰便碎,脆弱不已。
祝弦音驟然睜開眼,眼中翻湧著無數情緒,月光盈盈,映在他眼中閃爍如群星,他這才想想起,這首《長相思》的真意。
唯有彆離,唯有不見,才有相思。
長相思,是彆離。
竟是連做夢都不給他一個好結局。
*
鬱止的視線落在祝弦音身上,琴聲驟然一停,他看著正無聲落淚的祝弦音關心問:“……哭什麼?”
懷中的手帕還未遞出去,便見祝弦音用袖子胡亂抹了抹臉,連連搖頭,“沒……沒什麼。”
祝弦音雖落淚,說話聲音卻沒有半點不對,仿佛落淚的他與說話的他並非是一個人。
“我隻是難過,為什麼要有那麼多分離?”
“想要和在意的人在一起,就那麼難嗎?”
鬱止眸光微動,指腹在琴身上輕撫,待摸過“弦音”二字時,留戀逡巡,戀戀不舍。
“這要看如何理解。”
“你覺得,曲子裡的兩個人,是真的分離了嗎?”
祝弦音不解看他,“難道還有假的嗎?”
是先生之前騙了他,這首曲子其實另有故事?還是因為彆的?
“曲子沒錯,故事也沒錯。”鬱止緩緩道,“他們確實生離,也確實死彆。”
“可生離死彆,就一定能分開他們嗎?”
祝弦音喉中堵塞,不知該說什麼,隻能看著鬱止,聽著他的聲音,像夜風在歌唱,哄人安眠。
“我見過有情之人分崩離析,也見過長情之人相隔千裡仍不離不棄,世上情愛一事最難說得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鬱止的聲音不疾不徐,溫和寧靜,聽他說話是一種心靈上、聽覺上的雙重享受,祝弦音甚至想重新趴下去,繼續閉上眼沉浸在夢鄉。
“能分開兩個人的原因有太多太多,生離死彆也並沒有很特彆,同樣,想要在一起的方法也有太多,其中最有效,最有力量的,唯有念念不忘,長存於心。”
“時間在流逝,身體會腐朽,容顏會老去,一切都從在生機走向毀滅,可隻要感情還在,裝著對方的那顆心還在,依然是勝利。”
鬱止並不在意身體的死去,哪怕這會讓他無法在這個世界一直陪在祝弦音身邊。
他永遠相信,隻要他們的感情永遠不變,便能擁有無限未來。
“死去的人即便在死前那一刻也想著活著的人,活著的人此生每思每想皆是死去的人。”
唯念有相思,相思便有你。
長相思,長伴於心。
*
祝弦音也不知道鬱止究竟是看出什麼,還是單純哄他寬心,可聽了他的話,他似乎真的放下不少。
渴望表明心跡的想法淡了,對生死的執念似乎也有了鬆動。
先生說得對,世上哪有那麼多的兩情相悅、長相廝守。
有些事,強求不得。
雖然像是認命,但似乎除了認命,他彆無選擇。
鬱止治好了鎮上的人,鎮外守著的士兵得到消息,見到鎮上已經人來人往,百姓接連病愈,他們也向上稟報了此事,確認無誤後,由縣令發話解開鎮子的封鎖。
雖然他不介意看鎮上的人去死,可既然他們命大,縣令也樂得減少損失。
得知鬱止和祝弦音要走,不少人都來送東西,鬱止的驢車上裝滿了這些人送的藥材食物和衣服布料等等。
都是很日常的東西,其中蔬菜水果米麵肉類尤其多,重得驢子差點原地打滾耍賴不拉車,還是鬱止用吃的賄賂,才讓這頭驢勉為其難開始拉車。
“這麼多,不會影響趕路嗎?”祝弦音見驢車上都沒有鬱止坐的位置,不由皺眉。
“不擔心。”鬱止走之前特地跟守鎮的士兵打聽過,前些日子確實有人來找過人,聽說這裡鬨疫病便離開了。
“我們可以慢一點。”
敵在前,他們在後,是個不錯的機會,能很好迷惑他人的眼睛。
“可是師父,你走路不累嗎?”祝弦音麵露糾結。
鬱止這才明白他在擔心什麼,輕笑道:“不累。”
“不是還有你替我?”
祝弦音一笑,“也是。”
許是覺得祝弦音極有可能知道,鬱止這兩天都沒有喝藥。
很快,祝弦音便負擔起了熬藥的工作。
不願鬱止喝藥的是他,可現在主動熬藥的也是他。
說不清什麼心情,或許在他心裡,這已經不是普通的藥,而是一個象征,一種慰藉。
在喝藥,仿佛意味著鬱止還能好,還有希望,而非隻能等死。
因而,在這事上,祝弦音格外固執。
鬱止假裝不知,隻在每次祝弦音送藥時聽話喝下。
儘管他現在的身體情況再喝這藥也並沒什麼用。
許是因為躲開了那些不速之客,二人之後的路程格外平靜,走過這麼遠,他們第一次拋開危險,放下一切,像是真正旅遊一般,欣賞萬物之景,享受悅耳之音。
他們在星空下的同眠,在風雪中相依,在火堆前和曲。
高興時奏歡快的曲子,沉靜時奏舒緩的曲子。
互吹蕭笛,共創繁音,隻要他們想,一片樹葉,一管竹節也能成為樂器,奏響自然之聲。
祝弦音從未這般快樂過,自來到這個世界後,鬱止也從未如這般輕鬆過。
什麼江山百姓,天下大義,什麼生死之危,過往仇敵,都被他們遺忘到了天邊。
“若是一直這樣就好了。”祝弦音靠在鬱止身邊,望著烈烈火光感歎道。
鬱止不語。
他放棄了說謊,有些事,心照不宣時,一切謊言都像是笑話。
他躺在鋪在稻草上的被子上,枕著布匹,蓋著棉被。
最近他有些嗜睡,睡著的時間越來越多,有時聊著聊著便沒了聲音。
祝弦音也不打擾他,隻是將白日趕車的人換成了自己。
比起住在屋子裡,祝弦音更喜歡露宿荒郊野外,雖然更開闊,他卻覺得他們更緊密。
即便他們相擁而眠,親密無間,似乎也沒什麼不對。
就像現在。
祝弦音睡在鬱止身側,隻要一轉頭,便能輕而易舉地吻上鬱止的側臉。
夜風無聲,輕輕吹拂著火焰,隔著火光看去,似乎對麵睡著的二人正相依相偎,再看不清其他。
也看不清,某人趁著對方沉睡,握住他的手,置於唇邊,珍而重之地落下一吻。
不同的藥香融彙,分不清你我。
祝弦音心中一歎,輕嘲一聲。
我也隻敢趁著夜色,悄無聲息地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