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了?”鬱止提醒祝弦音添柴,將已經弱下去的火重新燒旺。
“有些心不在焉的。”
祝弦音抹了把臉,蹭了一抹灰,眉眼一彎,極好地掩飾了方才的神情。
“我就是想還有多久才能到師父故鄉,那裡又是什麼樣子。”
“不用多久。”鬱止收回視線,手上調配著藥材,還一心二用回答祝弦音,“很快的。”
他們已經走完了大半路程,這場回鄉之路,即將到達尾聲。
“師父,我的手已經好了。”祝弦音認真看著鬱止,“有機會,我彈琴給您聽,隻是您可不要嫌棄。”
鬱止笑著應下,“好,我等著。”
祝弦音看了他許久,看著他書寫藥方,調配藥材,熬煮藥湯,看著他與老大夫交流話題深入,看著他三言兩語便能將因為生病喝藥而哭鬨的小孩兒給逗笑,笑時臉上還掛著淚珠。
因為喝藥有效,一些原本隻想等死的病人也漸漸有了生機。
鎮上的普通鎮民為了安全,也開始喝藥預防。
百姓從門窗緊閉、足不出戶,逐漸開始外出,隨著疫病區的病人一個個恢複正常,鎮子也逐漸恢複成了原來的模樣,恢複生機。
老大夫眼饞鬱止的醫術,每日除了給病人看病外,便是研究鬱止的藥方,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眼見著病人也逐漸好轉,老大夫更加放心地把醫館交給鬱止,自己則是更多時間花費在學習研究上,學無止境,即便他皺紋遍布、須發皆白,也依舊在學習。
無奈之下,醫館裡大部分事務都交給了鬱止和祝弦音。
其中鬱止是主力,祝弦音隻是個打下手的。
“鬱大夫,疫病區的人越來越少,等全都治好後,那裡要不要一把火燒了?”有來醫館幫忙的人問道。
“一些物品可以焚燒,房子卻不行。”極易引起火災。
這裡做不出疫苗,不過隻要有藥方在,今後即便再有人得病,也能及時救治,不會造成大範圍傷亡。
最近一直做的消毒工作也完成得很好,即便鬱止走了,也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鬱大夫!鬱大夫!快!快救救我娘!”一個高大的中年男人背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飛快跑來。
他身上染著鮮紅的血液,正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綻放出血色花朵,妖豔又可怕。
病人被放在病床上,鬱止便看見這位老人腰腹上有一道不大不小,不深不淺的傷口,看人臉色慘白,已經昏迷過去。
“怎麼回事?”鬱止快步走來,“咳咳……”
老人的身體新陳代謝變慢,身體恢複也大不如前,這樣的傷口若是放在一個年輕人身上,根本算不得什麼大事,這傷口幾天就能愈合,可老人就不一樣了。
這樣的傷口,老人或許一個月都沒辦法很好地愈合。
鬱止動作比說話快,還沒繼續問,便接過了祝弦音送過來的藥粉,一邊撒一邊道:“病人失血過多,貧血。”
沒有輸血的條件,隻能吃點補血的東西。
幾支銀針紮下去,血便止住了,將傷口包紮好,隻要老太太熬過今晚,沒有感染,這條命算是穩住了。
“怎麼回事?”鬱止這才有空問,“怎麼會受傷?”
這段時間鬱止一直在這兒施藥,並且治好了不少人,鎮上的百姓幾乎都認識他,老太太的兒子一臉悲憤地恨聲道:“都是那個狗東西,自己家裡沒人撐過疫病,便看不慣彆人被治好!我說他就是活該,活該全家就剩下他一個!”
鬱止皺眉,“人呢?”
“已經被送到衙門了,可是衙門也都不管事,那縣老爺早就把咱們拋下,出去躲安全了!”
現在的衙門就是空的,把人關進牢房,都要擔心人會不會被餓死。
鬱止想到鎮子外圍著的士兵,想來那縣太爺想要的不過是這疫病不鬨大,即便是鎮上的人都死光了,隻要自己沒事就行。
至於鎮子上的百姓,死活跟他沒關係,大不了向上麵隱瞞病情,隻要人死光了,疫病自然而然也沒了,他依然是這兒的父母官,無人會知道這兒發生了什麼。
鬱止拇指不由摩挲了兩下,終是無奈歎息。
像這般屍位素餐之人,在朝國實在太多。
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
他能治這些人的病,卻無法治療他們的人生。
“我開的藥,三碗水煎成一碗,再給你娘服下,連續一個月。”鬱止寫下藥方,又給對方抓了藥。
中年男人見親娘沒事,這才放下心來,對著鬱止連連感謝,“謝謝大夫!謝謝鬱大夫!”
他忙不迭要回家熬藥,老太太不便移動,隻好暫時留在醫館。
祝弦音悄悄看了那老太太,原本從疫病中救活一條命本就不容易,現在還受到這樣重的傷,實在算得上一句命大。
祝弦音臉色很不好,對著藥爐麵無表情地扇火,將火燒得極旺,卻還不肯罷手。
鬱止從他手裡拿過蒲扇,沒忍住伸手摸了下他的頭,關心問:“怎麼了?”
“沒什麼,隻是心中不平罷了。”
祝弦音低著頭,鬱止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能聽得見他的聲音。
祝弦音聲音低沉,還帶著壓抑的怨憤。
“師父費儘心機努力救人性命,有人卻不拿人命當人命。”
辜負了鬱止的勞動成果,祝弦音很不高興。
心中生出了小惡魔,甚至忍不住去想,既然這麼不重視生命,為什麼死的不是他?
為什麼要死的不是他?
為什麼……
祝弦音眼眶一熱,視線更垂了幾分。
磚泥鋪成的地麵上,悄然低落了一滴水珠,浸在了青磚上、泥土裡。
除了他自己,無人看見。
鬱止笑笑:“這是在心疼我?為我打抱不平?”
祝弦音不說話。
“放寬心,哪能事事都如意,我雖救了他們,卻也並非想著他們要如何珍惜,如何報答。”
他隻是不想袖手旁觀,隻是想救而已。
“我討厭他。”雖然根本不知道那個傷人的是什麼人,雖然不知道對方長什麼樣,雖然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性情,可祝弦音就是討厭上了這個人。
為什麼不珍愛他人的生命?
天下那麼多人要死,為什麼就不能是你?
祝弦音不想的,他也不想變成那種他所厭惡的,草菅人命之人。
可如今想想鬱止,他卻覺得自己並非無法做到。
“那樣的人,不值得你記在心上。”鬱止聽著他的聲音,略微皺眉,隻覺得祝弦音進了這座小鎮,似乎變得有些偏執。
“……嗯。”祝弦音不想被鬱止看出什麼,隻好努力調整情緒,正如讓鬱止聽不出來,“師父,你的藥熬好了。”
他端起藥罐,倒出一碗黑乎乎的藥,在這片被藥味包裹著的屋子裡,祝弦音隻覺得這碗藥的味道格外濃重,也格外刺鼻。
祝弦音抿了抿唇,到底是問道:“師父,為什麼你喝了這麼久,身體還沒有好轉?”
鬱止不承認,“誰說的,你沒聽見我現在都很少咳嗽了嗎?”
祝弦音握了握拳,似乎還要再問,卻又被鬱止敲了敲腦袋,笑道:“放心,我可是答應過你,要帶你回我家鄉看看的,可不會倒在路上。”
語氣像是玩笑,並未太過正經,祝弦音卻知道,這是他許下的承諾。
鬱止這人最會騙人,可有些答應過的事,卻又拚儘全力也要完成。
祝弦音忍住情緒,半晌才答道:“……好。”
*
於是忙於醫館熬藥,祝弦音最近連那些樂器都不碰了,每個都被他好好收著,卻就是不吹不演奏。
鬱止偶爾問起,“是手還在疼嗎?”
祝弦音搖頭,“不是,隻是太忙了,我想多幫幫師父,其他東西都來日方長,不必著急。”
鬱止仔細檢查了一下他的手,發現確實沒什麼問題,這才放下心來。
手被鬱止觸摸查看,本是身為醫者極為普通的動作,祝弦音卻因為某些不能言說的心思而有些不自在。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抽開。
鬱止的手很溫暖,或許是剛才端著碗喝了藥的緣故,這樣的溫暖令人眷戀,令人沉迷。
想到今後再也碰不到這樣的溫暖,祝弦音便恨不得讓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師父,我……”
有那麼一刻,祝弦音甚至想不管不顧,向鬱止表明心跡。
畢竟,誰也不知道,眼前這人究竟還有多久時間。
若是一直沉默,今後若是心生悔意,便再也沒有機會彌補。
可在話即將說出口的那一瞬,祝弦音又將它們咽了回去。
為什麼要說?
為什麼要讓他知道?
自己原本想的,也不過是一直陪著他,做一對相親相愛的好師徒嗎?
他本無意越界。
可那時刻都在倒計時的生命,卻讓祝弦音很想很想,真的很想將滿心或崇拜或尊敬或深愛的感情一股腦全都對著鬱止傾訴個乾淨。
“嗯?”微微上挑的尾音展示著鬱止的疑惑。
即便是疑惑,也是那麼溫和平靜,不帶半分不耐。
在鬱止身上,似乎永遠也看不到著急忙慌、措手不及。
令人忍不住想,若是有朝一日他露出驚慌失措的模樣,又該是什麼樣的情形。
祝弦音抬頭,眼中早已看不出半分不對,他微微勾唇,搖頭道:“沒事,我隻是想聽師父的琴聲了。”
此時醫館沒有其他需要幫忙的病人,鬱止自是有空彈琴。
“不是舍不得你的寶貝琴?”鬱止笑他,在他把那把琴贈與祝弦音後,對方便每日都要把它放在身邊,也就是最近在醫館忙碌,他怕把琴弄壞,也怕被彆人衝撞,才沒帶上,即便如此,每夜也要抱著那把琴入睡。
祝弦音搖頭,“它好,師父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