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畢,鬱止隱隱有些後悔。
並非是後悔彈這首曲子,而是後悔答應要交祝弦音樂器。
音樂這東西,實在很難說的清,它不需要言語,不需要字句,僅僅是音符的排列組合,便能表達出各種感情。
他很難保證,在與祝弦音教學途中,能夠做到永遠壓抑一切情緒。
可情這一字若是壓不住,便會如今日一般,被人察覺。
若是尋常人便也罷了,他們或許沒有那麼敏銳的感覺,可對於在音樂上造詣極高的祝弦音來說,體會感情再簡單不過。
鬱止凝眸沉思,低頭望著腿上這把自己親手打磨製作而成的琴。
既然壓不住,那便不壓了。
抬頭望向祝弦音時,他眼中感情抽離,恢複平靜。
“弦音,你能從這首曲子裡聽出那些情?”
“啊……啊?”
祝弦音回神,下意識看向鬱止,卻又在即將觸及到對方的目光時慌忙移開視線。
“我……我……”
他方才走神,滿心都沉浸在驚愣和難過中,以至於現在都有些應對不及。
心神尚且沒恢複平靜的他隻能堪堪壓住心中翻湧的情緒,強作鎮定道:“有……一見傾心、洞房花燭、琴瑟和鳴、生離死彆、以及……不思量,自難忘。”
是曰《長相思》。
祝弦音都有些驚訝,自己竟然全然記得這首曲子,便是方才因為一時情緒激動而失神,也沒忘記聆聽。
他不得不承認,這是一首極美極動人的曲子,可不屬於他。
祝弦音閉了閉眼,努力壓下情緒,故作平靜地看向鬱止,認真詢問:“師父,您彈這首曲子,是在思念什麼人?”
方才那一瞬,他已經認真想過,先生這般年紀,即便沒成婚,有一二紅顏知己也是正常,他本就晚了那麼多年,不該這般激動,左右無論是誰,那人現在也不在這裡。
現在陪在先生身邊的,是他,也隻是他祝弦音。
“可是相愛卻未能相守之人?”
他以為自己掩飾得好,語氣聲音都很鎮定,殊不知鬱止全都看在眼裡。
無論是之前的出神,還是現在的緊張試探。
祝弦音懂得看人,也懂得偽裝,可在自己在意的人麵前,尤其是情緒不穩時,總有些破綻能被人輕易看出來。
鬱止將它們儘收眼底,又不著痕跡低頭看著琴,指腹劃過漆麵上的弦音二字,似在通過撫摸它而摸著某個人。
“未曾。”他答道。
“琴之一事,在於情,唯有領會萬千情愛,方能奏出萬千繁音。”
鬱止低頭,始終未曾看祝弦音,隻口頭講解,“可天下千萬人,又有誰能全然體會世間一切感情?”
“若自己未曾親身體會,便隻能以意識自我理解。”
俗稱想象。
所以先生沒有紅顏知己,能彈出剛才的曲子,將其中感情全然渲染成功,是因為想象?
祝弦音心中一鬆。
可他想,真的能做到嗎?僅僅憑借想象感悟,便能完美演奏出甚至令他誤會的感情?
祝弦音也懂音樂,卻也很難做到方才鬱止那樣完美。
完美到仿佛他真的經曆過。
“弦音天資愚鈍,恐怕做不到師父那樣好。”
鬱止莞爾一笑,“無事,我教你又不是指望你成為名曲大家。”
見他笑了,祝弦音也不自覺鬆了心神,淺淺勾唇。
“隻怕會丟了師父的臉。”他低頭道。
鬱止抱上琴,將他放進祝弦音手中,“那就將它練好,莫要將它束之高閣。”
祝弦音的琴也很不錯,否則也不會在邊城小有名氣,可與今日鬱止彈奏的比起來,也不過是中上水準。
若說之前祝弦音還盼著自己能早日為先生彈奏一曲,現在卻覺得自己的琴藝有些拿不出手。
先生之前不然他彈,恐怕便是因為這個。
方才先生又非要彈,恐怕也是為了讓他知恥而後勇,莫要因為一點小成就便沾沾自喜。
不得不說,若是想要他不彈,他的目的達到了。
“弦音會的。”將這把琴裝進琴盒中,自此祝弦音從不離身。
*
長琴費手,鬱止不同意,可像是蕭笛塤這等吹奏樂器,鬱止並未阻止祝弦音練習,隻是限製了時間,不讓他的手太過勞累。
祝弦音在音樂上確實有天賦,不過短短幾日,便熟悉了那些樂器,能夠演奏入門樂曲。
與此同時,為了證明自己之前說的話,鬱止也在祝弦音麵前演奏了其他曲子。
無論是激昂的戰爭之樂,還是沉溺享樂的靡靡之音,又或是山野小調、民俗風情,鬱止都能完美演奏。
祝弦音從一開始的半信半疑,到之後的徹底相信,世間是真有他師父這樣的天才,無論什麼樂曲,什麼感情,他都能完美演繹。
心中暗喜過後,祝弦音便又悵然若失。
他高興個什麼?
先生即便沒有心愛之人,又與他有何乾係?
又不會喜歡上他。
在先生心裡,自己隻是弟子,僅此而已。
而祝弦音也不敢對鬱止表明心跡,先生對他這麼好,幾乎視如己出,他卻對先生有著非同一般的妄想,是他的錯。
祝弦音不奢望能和師父有什麼發展,隻要這樣陪在對方身邊,一直守著對方,他便心滿意足。
“師父,粥有點燙,我幫你吹吹。”
唯一的變化,便是他比以前更黏著鬱止,更喜歡看他。
鬱止卻不想麻煩他,“我自己來。”
他如何看不出祝弦音的變化,不過這已經比他想象的好許多。
祝弦音這個人複雜又簡單,貪婪卻又容易滿足。
他生長在青樓,見過許多分崩離析和虛情假意,真心在他眼裡,是難得又的東西,對於喜歡的人,他不會奢求對方會給予同樣的回報。
鬱止救了他,還做了他師父,他便不會辜負這份師徒之情,心甘情願乖乖做他的貼心好弟子,哪怕代價是他永遠不能對鬱止表明心跡。
這對他來說,也算不上什麼代價。
“師父怎麼這麼厲害,記得這麼多曲子。”祝弦音想著鬱止從前的經曆,也不知道有多久沒碰過琴,竟還記得。
很多東西,不加練習便會遺忘,祝弦音覺得自己做不到十幾年沒碰過琴,卻還能將它彈得出神入化。
鬱止微微一笑。“唯手熟爾,你日後也能。”記在靈魂裡的東西,不想忘記便不會忘。
“《漁舟唱晚》你吹得不錯。”鬱止誇道。
祝弦音也笑,“若是等回鄉後,能與先生過上那樣的日子,必然很美。”
他懷著憧憬和希望,才能代入情緒,將曲子完成得很好。
鬱止走在麵對著前方,手中揮鞭指揮著驢子,祝弦音看不見他的表情,“會的,有機會的。”
祝弦音吹著塤,斷斷續續的音調從中發出,忽然想起這是先生吹過的塤,他的唇貼著的位置,也是先生貼過的。
曲子驟然一停,祝弦音拿著塤,隻是不知道該不該放下,他麵頰微紅,卻還是故作鎮定。
“師父,如果說用曲子來描述你從出生至今的每個階段,你會用什麼曲子?”
他現在對鬱止充滿了好奇,想要了解他的每個過往。
鬱止沉思片刻道:“出生時是《金玉滿堂》,那時鬱家在京城風頭正盛,無數權貴前來賀禮。”
“幼年時是《趁年少》,對什麼都有著好奇。”
“少年時是《問天驕》,意氣風發,唯我獨尊。”
“再然後,應該是《魑魅魍魎》和《尋道》,沒有它們,也沒有後來的我。”
鬱行之誰都能做,鬱止卻隻有一人。
“那今後呢?”祝弦音忍不住問,“今後先生想過什麼日子?”
這其實很好回答,祝弦音之前甚至已經把最佳答案告訴了他。
但鬱止沉默了。
他知道,自己注定無法如祝弦音的願,與他過著《漁舟唱晚》那樣的日子。
因此麵對眼前這個問題,鬱止並未回答。
“未來之事,誰又能說的清。”
祝弦音一愣,動了動唇想要說些什麼,卻又閉上了嘴。
無論是不是《漁舟唱晚》,隻要能跟先生在一起,那便是好的。
*
趕路這麼久,祝弦音內服的藥都能停了,鬱止卻還在每日堅持喝著。
祝弦音沒見他有什麼明顯的嚴重反應,便也沒有太擔心。
鬱止懂醫術他是知道的,因而對方能自己調養身體,他也接受得很容易。
他知道鬱止在羌國過的日子應該沒那麼好,身體有一些暗疾也很正常,因而祝弦音隻當那是普通病症,並未太過擔心。
他們路過一個村子,本想向村民打聽一下附近情況,誰知村子裡的人見到他們紛紛進屋關門,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樣。
“師父,情況可能有點不對,我們要不要繞路?”祝弦音皺眉問。
想要過這座山,最方便的路便是從這個鎮子穿過去。
可看這附近村民的模樣,恐怕鎮子上也不太平。
“若是繞路,可能碰上山匪不說,驢車恐怕也過不去。”鬱止不是怕山匪,可若是一路殺過去,必然會留下痕跡,容易讓刺殺的人追上來。
“先去看看鎮上什麼情況。”
鬱止一錘定音,路過村子,直接朝著小鎮的方向走去。
兩人還沒走到門口,便見鎮門口圍著一些士兵守在圍欄外。
“軍爺,請問鎮上出了什麼事?我和我爹是回鄉投親的,誰知堵了路,過不去,還望軍爺指條明路。”
祝弦音討好地給守門的士兵送了銀子。
這還是他們從上回的刺客身上拿到的,送得一點也不心疼。
士兵收了銀子態度也好了不少,臉上掛著笑模樣,“勸你們繞路走,這鎮上的人染了疫病,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好,鎮子都封了一個月了。”
這一個月內鎮上成天死人,就是他們也不敢進去,隻敢守在外麵不敢靠近,同時勸其他要來的人繞路走。
鬱止腦中迅速將這個時節容易發生的疫病過了一圈,心中有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