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光快四十歲了。
他常常讓薑蘿替他批閱奏章, 自己忙裡偷閒,吹一曲塤,寫幾個字,看墨汁在紙上暈染開, 漸漸勾勒出阿蘿沒有一絲變化的輪廓,畫得越來越傳神。
都城附近三年無雨, 那些始終沒有同化的人終於按捺不住,開始宣稱溯光殘暴,手刃血親, 觸怒了神靈。
旱災的確是雲姬死後不久開始的,傳言醞釀了三年,一時間猛然傳揚開, 狠狠紮進了溯光的逆鱗。
“阿蘿覺得我可有錯?”
“何錯之有?”
“有人因朕一時喜怒無常而死, 或有冤情, 是寡人之過。唯獨對雲姬,無愧於心。”
“溯光很好, 一點錯也沒有。建一個祭台, 讓我去祈雨可好?”薑蘿撫平溯光皺起的眉頭, 看著他麵無表情的臉。
“祈雨可成?”溯光不太情願。
“可成。”
“阿蘿無恙否?”溯光實際上不太關心乾旱會餓死多少人, 派官員從換一個地方引水、抓捕傳播流言的人、遷移都城,總會有辦法。如果阿蘿因為祈雨而受損, 那才是無法挽回的事。
“無恙。”
“先前欲封你為景國神女, 如今可願?”
“好啊。”薑蘿笑著應下。
薑神宮源於暴戾嚴苛的始皇帝, 如今沒有修築宮室的預兆, 薑蘿遲早會消散。祈雨後,她要去尋長生不老藥了。
成與不成,總歸這一世沒有虛度。
在期盼與質疑之下,溯光建成九層祭台,舉行祭祀。
他與諸多臣子和百姓在祭台下,看著那個玄服少女一步步走上高台。
她身後有光芒萬丈,陽光觸及她身畔,柔和下來,從刺目變得溫軟,僅僅是看著她的身影,就充滿了希望。
所有人都堅信,這樣被上天鐘愛的存在,一定是可以祈來雨水。
薑蘿神色肅穆,登上祭台之頂,跪坐在最中央,念出祭祀的咒文。
每一個字吐出都帶上了一絲薑神的靈魄之力,每一個字落在人耳中都沉甸甸的,內心有一絲莫名的震顫。
咒文很長很長,少女的側臉在光下有種介於虛實間的飄渺感。
溯光仰頭看著,覺得距離真遠啊……
他老了,視線漸漸模糊,看不清楚阿蘿的臉,隻看見一層模糊的光影。
鬼神二字,她一定是後者。
他願意聽她溫柔的勸誡,願意恪守禮教,不敢多行一步路,多說一個字,唯恐影響兩人之間的關係。
隻要阿蘿安好,隻要阿蘿覺得好。
薑蘿念到末尾的時候,天上已經籠罩了一層厚重的雲,最後一個字落下,一道銀色的亮光在雲層中劃過,隨即而來的是轟隆炸響。
雨點大大小小砸下來,穿過了薑蘿的身軀,沒能沾濕她的巫服。
即使是穿行在雨裡,也像是在世外,沒有一絲煙火氣。
歡呼聲和叩謝神女的聲音絡繹不絕,向來在外人麵前喜怒不形於色的溯光眉眼舒展,笑容和煦,看著慢慢從祭台上走下來的,滿眼驕傲。
“謝神女賜福。”溯光單膝跪地,薑蘿伸手欲拉他起來,他卻將額頭輕輕在薑蘿手上靠了一下,一如既往的溫軟,還有些真假難辨的虛幻。
隻要是阿蘿,屈膝千萬次又何妨。一統天下的帝王因為盼來了甘霖而向神女行大禮,雖然有些不莊重卻也是他仁政愛民的體現。
溯光與薑蘿並肩而立,宮人撐開傘替他們擋雨,回宮的路上都是欣喜跪拜的百姓,兩人偶爾間對視一眼,雖無言語,卻有種默契和熟稔。
沒有任何人反對溯光冊封神女的旨意,也沒有所謂的大典。
薑蘿平時深居簡出,祈雨之後很少再出薑神殿。
溯光也會把公子景舒帶來,讓他旁觀自己和薑蘿一起處理政事,偶爾還考察一下他的能力。
溯光以前從來沒有帶過他的子嗣進去薑神殿,如今已經有了冊立太子的征召。景舒沒想到這位憑空出現的神女與他最敬仰的父王關係匪淺,氣質沉靜穩重,完全不像她外表那樣年幼,隻有和溯光交談的時候,才有些少女的明媚。
他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溯光,溫和,健談,遷就,尊重,與以前高高在上的君父不一樣。
“自家人,你喚姑姑吧。”
“薑姑姑。”景舒有些靦腆,薑蘿摸了摸他的頭,看著他從臉一直紅到耳根。
和小時候的溯光長得有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