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風從門口灌進來, 兩人齊齊打了個寒戰。
這是今年第一場雪, 越下越大。
祠堂並沒有火爐, 也沒有衣物。
地上的草席冰冷刺骨, 隻有牌位前的長燭有些溫度。
“皇兄,小產就是沒有孩子了嗎?”
“嗯。”
“我沒想讓她沒有孩子。”
“我知道。”
薑珩摸了摸他的頭。
薑瑾隻是拿小彈弓射射人而已。
薑珩雖然被薑瑾砸過小石頭, 卻沒聽說彆人也被砸過。
薑瑾準頭好,下手也有分寸, 砸中過薑珩的屁股。
就那回以後,薑珩就常常分出幾分注意力, 關注一下這個頑皮的幼弟。
漸漸察覺出他的彆扭性子,心中好笑, 又忍不住更關注一些。
他那個小彈弓能讓一個懷孕的妃嬪小產嗎?也許能。
但也是她辱罵容妃在先。
“我害死了她的孩子。”
薑珩看著懷裡人純粹而愧疚的眼神, 不知道說什麼好。
沉默良久, 終於安慰道。
“那孩子與皇宮沒有緣分,許是投去彆的地方了。”
“皇兄,你討厭我嗎?”薑瑾又問道。
“不討厭。”薑珩實話實說。
“我以後再也不會做錯事情了。”薑瑾低聲道。
“人都有犯錯的時候, 聖人言,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有時候順從本心, 犯些小錯也無傷大雅。”
“我知道了。”
兩人又沉默下來。
風漸漸大了,卷了雪進來,離門口近的地方, 都積了薄雪。
薑珩把薑瑾拉在懷裡, 替他擋風。
見薑瑾有些昏昏欲睡, 薑珩怕他睡著了生病,晃了晃薑瑾。
“我和你講個故事,你要聽仔細了。”
“好。”
“卻說前朝末年,東海有一小縣,供著一位龍王爺,每逢出海時節,要以一對三歲幼兒相祭,才保得漁民風調雨順,收獲豐碩……”
“新到的縣太爺聽說了這件事,就去尋訪宿老,果然是有這麼一回事。”
“正逢祭祀之時,村裡又準備了兩個不到三歲的幼兒,一左一右,打扮好了,放在龍王廟的左右兩側。”
“縣太爺並不信,讓人偷偷把兩個孩子抱走了,原處隻留了兩個紙人。”
“夜裡,忽逢驟雨,雷鳴電閃,一條水桶粗細的巨蛇爬進了龍王店……”
講到這裡,薑珩聲音小下去。
竟靠著薑瑾睡著了。
薑瑾發覺後,見他麵色好了一些,也沒有出聲。
直到今日他才發現,他與宮裡的其他皇子一樣,在皇帝眼裡並沒有區彆。
都是可有可無的人。
就連他的母妃,也不曾來求情。
隻有薑珩陪著他。
原先隻覺得身如蜉蝣,微末之軀,難觀天地一隅。如今有薑珩在,心裡安定,雖迷茫,也不太畏懼未來了。
薑珩的臉色紅潤起來了。
薑瑾才發現他在發熱。
用手一探,額頭燙的厲害。
“皇兄、皇兄——”
也許是薑瑾的手太涼了,他隻覺得薑珩全身像被人點了火,把他的指尖灼得生疼。
“皇兄——”
薑瑾腿本來就斷了,不知道是哪裡骨折了,腰下那一塊全部疼得厲害。
想站起來也艱難的很,反倒是爬還快一些。
薑瑾心中惶急,什麼都顧不得了,慌慌張張往外爬。
他剛到門口,就被宮人攔住了。
“陛下有令,瑾皇子不得外出。”
“皇兄發了高熱,快傳太醫。”
宮人跪在門口,神色如常。
就算這位受寵的皇子此刻在地上爬,他也不能露出異色。
嘴裡的話卻堅決。
“陛下無令不得宣召,瑾皇子請回。”
“皇兄要是沒命了……這樣的責任你擔得住嗎?”
薑瑾厲聲責問道。
“那朕擔得住嗎?”
皇帝坐在禦輦上,神色溫和。
如不是此情此景,稱他為世上最慈和的父親,也有人信。
“求父皇為皇兄請一個太醫。皇兄昏迷不醒,十分危急……”
“那就讓朕看到你的誠意。”
皇帝敲敲禦輦,垂眸,目光落在身下那一片青磚。
雪下得很大,此時宮人還沒來得及掃開,唯有青磚小路被清理得乾乾淨淨,隻有一層輕薄的冰,融著雪,看起來乾淨整潔,倒映著皇帝身邊宮燈的火光。
薑瑾爬出殿門,跌跌撞撞站起來,沒下幾級台階,就摔倒,徑自滾下來。
這一滾反而比一步一步走要利落許多。
台階上的雪很厚,摔得也不疼。
薑瑾再度想站起來,奈何,腿實在喪氣,使不上一點兒力。
薑瑾跪趴著,一步一步往前爬。
每爬一步,就磕一個頭,口中念到,“兒臣知錯了,求父皇救救皇兄。”
殿門口離皇帝所在的地方並不遠,若是爬過去,距離就拉長了。
薑瑾看著兩臂的力量,拖著腿,在雪地裡爬。
膝蓋前的衣裳磨破了,也許破了皮。
觸及雪地,火辣辣的痛處被森冷的雪一激,寒意深入骨髓。
他爬過的地方,漸漸留了兩道深色的紅痕。
“父皇,兒臣知錯了。”
他終於行至青磚路上。
已經狼狽得不能看。
雪越來越大了,風聲呼嘯,皇帝坐在禦輦裡,手裡捧著一個湯婆子,正閉目養神。
“哪有半分皇子的樣子,連條狗都不如。”
他高高俯視著下麵跪趴著的薑瑾,終於露出了一絲嫌惡的表情。
薑珩如在雲端,輕一步重一步走到殿門口,扶著門框。
看著殿下那一道蜿蜒曲折的紅痕,還有遠處的薑瑾。
他穿的大紅袍被雪濡濕,變成深褚紅色,像凝固的鮮血。
“看看,你皇兄這不是好了。”
皇帝示意薑瑾去看殿門口的薑珩。
薑珩一身月白色太子常服,佇立在殿門口,正好風大,衣襟簌簌,長發儘數散落,臉色冷白無一絲人色,更顯得清俊如玉。
不像是一國太子,更像是天上哪個遭謫的仙人。
薑瑾眼睛裡水汽升騰,亮晶晶的,卻是笑了。
如釋重負、喜悅、擔憂,太多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