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 京都總有大雪。
薑珩實在不能理解為什麼皇帝新寵的小妃嬪會去禦花園裡賞雪。
薑瑾在宮裡的惡名人儘皆知,下雪的時候他會在禦花園裡捉鳥, 破冰捕魚,風風火火, 不知道衝撞了多少人。
容妃盛寵,皇帝隻會口頭上責罰薑瑾幾句,並不為那些受了委屈的人伸張正義。
而且,那個小妃嬪還偷偷摸摸辱罵容妃, 正巧被薑瑾聽到。
其間莫名的聯係, 薑珩察覺到了, 卻也無話可說。
雪地裡暈開一片刺目無比的紅色, 妃嬪小產,皇帝怒極, 令人把薑瑾拖到正殿門口。
薑珩才品味出,這一回, 薑瑾的好日子,要到頭了。
皇帝這個人矛盾得很, 兒子太出色了拚命打壓, 各種挑毛病, 些許錯處被找到了就會放大成品性問題。
薑珩身邊的侍女失手碰落了杯盞,被皇帝罰入浣衣局,薑珩沒有求情, 皇帝便留下了宮女, 讓她繼續服侍薑珩, 並斥責他,“冷漠無情,無愛民之心,不堪為大用。”
若是求情了,怕又是另一番結果,評價也會變成,“優柔寡斷,難承重器。”
薑珩從小到大,已經習慣了皇帝挑毛病,淡然處之,依舊如故。
不出色的兒子也不討皇帝喜歡,斥責的話大多是,“天資駑鈍,不堪入目”、“性情懦弱,類女子”、“體弱多病,難學成,暫養之”……諸如此類,可見其尖酸刻薄。
真是沒人比皇帝更尖酸刻薄小家子氣了。
偏偏他自以為自己睿智英明,寬容大度,是個好君主。
皇帝已經有四十多歲了,這幾年宮中都沒有新的皇子皇女出身,那個小妃嬪有孕,完全能證明皇帝寶刀未老,銀槍仍利。
整個宮廷中,唯有薑瑾不同。
和所有人都不同。
他的眼睛永遠清澈乾淨,神情總有些與皇宮格格不入的桀驁,天真明亮,像一團濃墨中唯一一點純白色,十分醒目。
他雖然有些頑皮,本性卻不壞,從來沒有害人性命的意思,若不在皇宮,就是一個長得好看的普通孩子,靈性十足。
若是在皇宮,隻是一個好用的棋子。
無數人的手按在他身上,用他博弈。
如果薑瑾天性柔順,會被磨圓棱角,變成一個合格的棋子。
可惜他倔強的要死,從來不肯服軟。
“不用留力!朕倒要看看,這個孽子,還能堅持到什麼時候!”
小臂粗的實木棍子打在薑瑾身上,他死死咬著牙,唇邊都是血沫子,偏偏不認錯。
棍子打在肉上,沉悶的聲音分外清晰。
薑珩數到二十三的時候,還是跪了下來。
“皇弟犯錯,兒臣有教導不嚴之過。身為兄長,願代皇弟受罰。”
“虛情假意。”皇帝冷嘲道。
他並沒有理會薑珩的意思,任由薑珩跪著。
“繼續打。”
薑瑾把頭扭到一邊去,死撐著,閉上眼睛,什麼也不看,天地漆黑一片,疼痛雖清晰,暈沉沉也忍過去了。
皇帝是真的不心疼。
反正地宮裡有個一模一樣的,打死了再換一個。
薑珩看著薑瑾咬破的唇,嘴裡仿佛也嘗到了血腥氣,竟有些感同身受。
或者是薑瑾著實年幼,還沒有一條凳子長,在棍棒底下像一隻純白的羊羔。
周圍的人都是手持武器的獵人,冷漠地俯視著薑瑾,計算著他的斤兩。
一身清脆的斷裂聲從薑瑾身上傳出來。
“父皇恕罪。”
薑珩生出一股難以抑製的衝動,撲過去,趴在薑瑾身上,不讓宮人繼續行刑。
“繼續打。”皇帝冷眼看著,看今日能不能演上一出兄弟情深。
薑瑾睜開眼睛,滿眼都是戾氣,瞥了一眼身上的薑珩。
“彆管我。”
薑珩笑了笑,任由棍棒落在自己身上。
“我是你皇兄,怎麼能不管你。”
真挨了一棍子,體驗到各中滋味,反而沒有精力去數數了。
先是火辣辣的痛,從體膚傳到筋骨,久久不息,下一棍子又打了上來,沉沉疊疊,不知道薑瑾是有多倔強,挨了這麼多下也不肯屈就。
“隨便你。”
薑瑾扭過頭去,然而背後溫熱的軀體,終究無法忽視。
雖然薑珩給他擋住了棍棒,卻依然能感受到沉重的力度。
也許是哪裡的骨頭斷了,薑瑾臉色蒼白,聽見身上的薑珩一聲悶哼。
原來是棍子斷了。
“繼續。”皇帝手背在背後,一雙眼睛漠然無波,像在看兩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阿瑾莫怕。”
薑珩低語時氣息落在薑瑾脖頸上,灼熱無比。
“快滾開,誰讓你管我了——”
薑瑾仰起身子,要把薑珩推下去。
“誰讓我是你的皇兄呢?”
薑珩有些無奈。
“薑珩,就算這樣,我也不會感激你。”薑瑾惡狠狠的,像個小狼崽子,張牙舞爪的。
然而在薑珩眼裡一點威懾力都沒有,羊羔披著狼皮也綿軟的很。
“又不圖你什麼,我想做什麼,自然就做了。”
薑珩也不生氣,把薑瑾嚴嚴實實抱在懷裡,護在身下。
早就知道薑瑾是這個性子,如今挨了打,竟覺得不虧。
彆看薑瑾平時上天入地,恨不得把宮裡鑽出洞來,如今薑珩把他抱在懷裡,才發覺薑瑾身無二兩肉,瘦得厲害。
要是自己不挨這幾下,薑瑾被打壞了怎麼養回來……
棍子一直沒有停,落在薑珩背脊、腿、腰上。
紮紮實實。
沒有少半分力道。
薑瑾心裡越來越沉重。
這重量,就像背上的這個人一樣。
薑珩的溫度,鋪天蓋地侵襲而來。
比宮中其他人更真實,更近。
薑珩喘氣越來越厲害,死死咬著牙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