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那時還不算皇帝,隻是一個落難的皇子,頂上嫡親的兄長是太子。
因此頗受牽連。
彆人想打下太子,總要先暗算一下梁璟。
“也算不得騙。”
梅先生如今倒也不介意了,陰差陽錯,最艱難的時候沒遇著,便再沒升起過期待。
梅先生名字很普通,就叫子安,隻是不姓梅,姓謝。
梅若生是彆人取的花名,叫到如今都快忘記自己曾經叫謝子安,也是胸懷過淩雲壯誌的人。
當時兩個少年都不大,名字又有些牽扯,書畫也能聊到一塊去,引為知己。
梁璟說自己是京中人,等謝子安金榜題名之時,二人就能再會,到時候請謝子安暢飲。
然而兩人分彆後,各自瑣事纏身。
梅先生父親病重,欠了一筆銀錢,去大戶人家授課時被人看中,落進套子裡,淪為奴籍,父親也沒救回來,就此無親無故,零落成泥碾作塵。
太子突然病逝,梁璟臨危受命,頂著一身汙名做了新帝。
好些大儒斥責梁璟害死了親兄長,號召門生拒不參加科舉。
梁璟繼位後,立自家兄長的兒子為太子。
然而那個孩子身體很不好,十三四歲就去世了。
膝下空空的梁璟早已心灰意冷,無後無妃。
太後憐惜他受了無妄之災,也沒強迫他留個後。
在宗室選一個好孩子繼位也是一樣的……
隻是戰亂來的太快了。
梁璟是個文人,不是合適的君王。
爭端的引子從當時的奪嫡之爭就埋下了。
梁璟是遲來的犧牲品。
他也找過梅先生,那時梅先生還沒有名頭,落在泥沼裡。
梁璟隻知道謝子安遊學去了,失了蹤跡,以為謝子安也覺得新帝是個無才無德之人,不想入朝做官。
就此彆過。
再見之時已是物是人非。
那個放言說要金榜題名、意氣飛揚的少年,已經成了低眉順目的戲子。
當初手足無措,隻愛書畫的梁璟成了皇帝。
戲子算是成功的戲子。
皇帝卻很不稱職。
依然任性。
他那些足以流傳千古的書畫,都化作了煙塵。
“子安,你走吧。”
梁璟摘了金印,放在梅先生手裡。
“你要留在這裡?”
梅先生有些詫異。
梁璟未做十惡不赦的事,遇上和善的新君未嘗不能安逸到老。
皇帝看著遠處燃的著火光,聽著四處驚慌失措的哭喊聲,沉靜下來。
“我以前總覺得這天下如何,和我無關緊要,如今才嘗到了切身之痛。”
“母後已經自縊,我活著於天下也無用,不過浪費米糧罷了。”
“我梁璟萬萬不可能俯首稱臣,就此,與大梁共存亡。”
“你不怕死了?”梅先生記得,莫尋安是個吃不得苦受不得罪極度怕死的人。
“我怕。”梁璟看著火舌漸漸舔舐上房梁,反而笑了。
“我年少時什麼都怕,怕皇兄出事,怕父皇不喜,怕母後難過。”
“後來我怕我做不好皇帝。”
“怕你不來。”
“怕也沒有用啊……”
“又不是這世間所有事,我想它怎麼樣,就能怎麼樣。”
“又不是我儘全力,就能得到想要的結果。”
梁璟已經老了。
發間儘是白發。
脊背也不如初時挺拔,有些彎。
“錦繡文采又如何?”
“黃粱一睡三十載,醒時始覺身是夢。”
“我這一生,已經沒有遺憾了。”
“對不住百姓,也對不住你。”
“若有來生,不投帝王家了……若真有判官,罰我做牛做馬,償儘欠下的債。”
“子安,讓你看笑話了。”
梁璟笑了笑,眼淚不自覺落下來。
或許是這裡煙氣太重了,熏眼睛。
“莫尋安,你年少時說要與我做結義兄弟,我說考中了探花就做你義兄,好好督促你讀書,如今我不是探花,前麵的話可還作數?”
梅先生表情依然平靜,仿佛逼近的兵戈之聲根本不存在。
“作數。”
梁璟看著梅先生,兩人視線交纏,心中一顫,皆讀懂了對方想說的話。
生死與共,同赴黃泉。
“莫尋安見過子安兄。”
梁璟規規矩矩行了個禮。
身後是漫天火光。
“天地為證,我謝子安今日與梁璟結為兄弟,一日為兄,世世為兄。”
兩人對著城外蜂擁而來的叛軍,在眾多生擒狗皇帝的聲音裡三拜九叩。
“可笑我演了一輩子戲,最後還是做了戲中人。”
宮室不斷坍塌,梅先生與皇帝安然對坐。
二者臉上皆有笑意。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壁殘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梅先生最後一聲未落,頂上的殿宇轟然而塌。
梁璟撲過來,兩人皆被火焰吞沒。
“師父——”
憐雨策馬,直直衝向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