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不才,覺得這戲曲和琴棋書畫一樣,都是先人傳下來的,不應該用來輕賤戲樂。”
“陽春白雪有陽春白雪的聽法,下裡巴人有下裡巴人的聽法,然,那些不尊重的人,不配聽。”
“憐雲希望你們聽戲是想聽個故事,而不是看見了戲子覺得自己高人一等,開始取笑。”
薑蘿說完,一時殿中無聲。
“好,你唱。”
老野豬麵色不太好。
“問秦淮舊日窗寮,破紙迎風,壞檻當潮,目斷魂消。當年粉黛,何處笙簫?”
薑蘿已經很久沒唱戲了。
這次沒有用女聲。
直接用身體原來的聲音唱出來了。
曲調簡單,音色清朗。
這是《桃花扇》裡的詞。憐的是國破家亡,河山改姓。
聽過的人心中暗驚憐雲的大膽,沒聽過的人隻覺得戲詞是一副衰敗景象,不適合放在這時候唱。
薑蘿突然想起來梅先生,心生悵惘。
徒添幾分憂愁。
“行到那舊院門,何用輕敲,也不怕小犬哰哰。無非是枯井頹巢,不過些磚苔砌草。”
“我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
眾人隻覺得好聽,具體如何卻說不出個什麼來。
有些說不出的感傷,心中沉悶。
今日憐雲如往常一樣一身青衣,長發束起,有些病態的白,眉目疏朗,宛如世家公子。
見他唱戲也完全有種不一樣的感覺。
先前見他說,戲曲能與琴棋書畫並列還有些想笑,如今又覺得,還……有些道理吧。
“眼看他起朱樓”
“眼看他宴賓客”
“眼看他樓塌了!”
竟敢在此等大喜之日放此悲聲!
老野豬還未斥罵出聲。
就看見其他人驚恐著往外撤。
宮室搖搖欲墜,頂上的房梁轟然折斷,正對著這位開國皇帝砸下來。
薑蘿拎起世子,和憐雨一同飛快溜出了新建起來沒多久就塌掉的皇宮。
其他人劫後餘生,看薑蘿皆是敬中有畏。
竟然把皇宮唱塌了!
嚇死人了!
這時候才有人發現新皇帝沒出來。
世子連忙去組織人搜救。
老野豬先封了自己當皇帝,還沒冊封皇後,也沒封世子為太子。
本來他打算直接立小妾為皇後,被文臣和武將勸住了。
或許拿薑蘿撒氣也是因為在此事上受挫了。
二殿下雖然英武……然而戰術一竅不通,隻知道蠻乾。
腦子不太靈活。
武官竟然都支持世子,這可氣壞了二殿下,帶著自己生母的娘家兄弟,包攬了建造新皇宮的全部工程,大大的油水活……
老皇帝的屍體一出來,眾人就簇擁著世子做了新帝。
至於樓塌了——
是因為二殿下負責建築宮殿,偷工減料。
當時二殿下接過這活的時候,不知道多高興。
如今臉色煞白,帶上木枷,嘴也被堵上了。
官方解釋是二殿下修築宮殿,偷工減料,宮殿塌了,不小心砸死了開國皇帝。
可憐老野豬辛辛苦苦,強顏歡笑,才當了一天皇帝,就被砸死了。
死相極慘。
也有小道消息說是戲仙唱塌的。
大家心裡知道就好。
如今薑蘿已經被新帝拜為太傅,賜了免死金牌。
人稱雲太傅。
至於憐雨,便稱雲將軍。沒姓終究有些不方便,薑蘿把憐雲倒過來當名字,憐雨不能這麼乾,跟著姓雲也挺好。
憐雨自個兒挑了個姑娘,相看合適了,又把人家姑娘籠絡好了,吹吹打打娶回了將軍府。
薑蘿抱著梅先生的牌位,受了他們夫妻的第一拜。
正是那砸蛋的姑娘,生得頗為溫潤。
二者很是相配。
世子爺勵精圖治,破舊的皇朝又重新煥發了生機。
吸取梁帝的教訓,他提高了官員的俸祿,嚴厲杜絕貪汙,一切欣欣向榮。
這位才三年不到就生了四個兒子,立了太子。
大局已穩。
世子爺看起來身體見風就倒,沒想到能力還不錯。
不愧是能笑到最後的人。
憐雨的閨女會跑了,妻子肚子裡又揣了一個。
薑蘿終於能放心離開。
最後去了一趟梅先生的墓,拜祭一番,吩咐憐雨準備好棺木,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脫離的瞬間,憐雲的身體就化成了一具白骨。
強行彌留於世,耗乾了所有精氣。
師兄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藥石無醫,即使早就知道他會離開,真正麵臨這一刻,還是痛徹心扉。
皆說兄弟為手足,師兄不止是手足,簡直已經融進了骨子裡,連呼吸都會牽扯到痛處。
再也不會有人拿著杆子追著他到處跑了。
憐雨按照薑蘿的囑咐,把棺木埋在梅先生附近,每年都帶著孩子去祭拜。
年複一年,發漸斑駁。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人人都說師兄是戲中仙,懸壺濟世,不染一塵,卻無人知曉那些年他們受過的苦處。
相依為命,彼此照顧。
那真是最難忘的日子了。
受過的苦,品一品,仍覺得滋味獨特。
即使有妻子,孩子,終究和師兄的意義不一樣。
再也沒有人護著他了。
世間最後一個親人的離世,代表著,他徹底脫離了蔭蔽。
他長大了。
人一生中的長大應該有三次。
第一次是初麵世界,察覺到生活的不易。
第二次是有了家庭,開始學習護著羽翼下的人。
最後一次是長輩離世,前麵空落落,隻有一條直通死亡的路。
活著的所有人在漫漫曆史長河中都是一粒塵土,即使是皇帝,在史書中也隻是薄薄幾頁,如憐雨這等人,幾句話便可帶過。
回首往事時,才覺得師兄說的話都沒錯。
比起漫長的光陰,人的確渺小了一些。
不辜負自己、活出些許意義就足夠了。
這一生,征戰無數,護住了疆土,未曾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