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單看蔡娘子就知道, 蔡紅豆有五分相貌隨了她, 棗核似的圓溜溜的大眼睛, 細條柳葉般彎彎的眉毛, 還有剩下五分,不隨蔡娘子也不隨蔡老三,卻更加精致漂亮,挺俏小巧的鼻梁與花瓣似的粉唇。
她小時候便是整個村子公認的村花。
也因此礙了蔡招娣的眼, 小時候蔡招娣為此事沒少欺負她,但因青豆和二妮一直護著她,吃虧的卻往往是她自個,後有一次蔡招娣心生惡意想要毀了她的臉,恰被青豆看到, 怒火上頭的青豆當即搶過刀子一把劃了過去,沒劃傷她的臉,卻劃傷了她慌忙舉起來的左手。
為此,兩家徹底炸了。
蔡招娣家很現實的想法,他們還打算借蔡招娣找門好親家,劃傷了蔡招娣這不是斷他們的前路嘛。
蔡老三更炸, 沒想到僅有八歲的蔡招娣竟有如此惡毒的念頭, 兩家當即在村頭乾了一架, 蔡老三彆看黑黑瘦瘦的,但當初在鏢局乾過, 有一身的好功夫, 當即揍得他們家哭爹喊娘, 若不是後麵蔡招娣家賠了錢,又有村長說和,蔡老三甚至想將蔡招娣送到村裡的祠堂,在祠堂教育個兩三年再放出來。
後來那段時間,蔡招娣見到蔡紅豆就躲,狠狠老實了一段時間。
而關係剛剛好轉的兩家再次進入了冰凍期。
聽完蔡紅豆有條不紊,溫溫軟軟地說完那段往事,隨遇安支棱起耳朵,怔怔的久久回不過神。
她的聲音,好軟哦。
蔡紅豆疑惑地拿開黑匣子,那人聽不到自己說話嗎?不由喊了一聲。
隨遇安回過神,說:“紅豆,你一定是個很乖很乖的女孩。”
“啊?”蔡紅豆迷茫地眨眨眼。
怎麼突然跳到這個話題上了?
“咳咳,”隨遇安咳嗽一聲,將注意力拉回來,翻了下她說的話,道,“這麼說,你娘那是親仇舊恨疊在一起,所以才將自己氣著了。”
蔡紅豆無奈地點了點頭。
原來,隨遇安這次打電話過來,恰逢蔡娘子將自己氣到了,他問怎麼回事,蔡紅豆就隨口將那點雞毛蒜皮的往事說了下。
隨遇安雖然沒辦法理解這種鄉村間的爭鬥,但還是好言勸道:“你娘是心疼你,你讓她發泄下就好了。”
蔡紅豆抿唇笑了下,說:“我知道。”
而且,她還知道,她娘沒有真氣到自己,不過是做給爹爹和村裡人看的。
經過幾日的修養,蔡娘子的腳已經差不多痊愈了,可以下地了,但蔡老三怕她沒好全,一直不同意她下床,所以蔡娘子耍起小脾性了。
不過這些家裡的瑣事就沒必要跟他交代了。
事實上,蔡紅豆覺得自己跟這個人的關係很微妙。
說是陌生人吧,但她肚子裡懷著他的孩子,兩人還每隔幾日便會通話交流,但要說更親密的關係,卻也說不上,甚至兩人交談還容易陷入突然沉默的尷尬。
例如此時,等蔡紅豆說完自己這邊的事,兩人便雙雙沉默起來。
過了會,隨遇安開始直愣愣地問每次交流都要問到的問題。
“你最近怎麼樣?”
蔡紅豆垂著眼簾,輕輕抿唇,也照舊重複上一次的答案。
“挺好的。”
“哦,那就好。”
隨遇安撓撓頭,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那個,如果沒事……我就掛了。”
蔡紅豆點點頭,想到那邊看不到,她出聲“嗯”了一聲。
掛掉電話,蔡紅豆將黑匣子放到跟前,愣愣盯著出了神。
隨遇安每隔段時間便會打電話過來,幾次過後,兩人也漸漸摸清了規律。
果不其然,需要下雨才能撥通電話,不拘這邊還是那邊,隻有下雨的一方方可撥通,當然,蔡紅豆除了懷孕那次,就沒主動打過電話。
且每次的對話時間不得超過兩盞茶時間,超過後信號……他稱呼這為信號,便會立即中斷。
蔡紅豆一開始還對隨遇安有抵觸和厭煩心理,但幾次下來,她發現隨遇安這人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跟青豆對待黃豆的態度差不多,慢慢的,她心裡也少了幾分抵觸。
其實,這樣也挺好的,蔡紅豆眉眼柔和。
她牢牢記得,他當初說過的話,她不會越界,等她產下孩子之後,他徹底放心,兩人方會正式斷了聯係。
垂下眼,舒了口氣,蔡紅豆正準備將黑匣子放好,簾子一掀,青豆走了進來。
手裡還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雞蛋羹,“姐,來將這碗雞蛋羹用了。”
見此,蔡紅豆無奈卻又心裡暖烘烘地歎了口氣,“怎麼又浪費家裡的雞蛋了?”
家裡的雞蛋一般用做鎮子上賣錢,或者給黃豆先生交束縛,隻有過年過節或者誰生病才能奢侈地做上一回,但自從蔡紅豆懷了身孕,家裡不時便會給她熬骨頭湯,蒸雞蛋羹,蔡紅豆每每看見,心裡都是又溫暖又難受。
覺得自己拖累了家裡。
青豆卻沒這樣覺得,不止是她,蔡老三和蔡娘子都沒這樣覺得,他們甚至覺得他們苦了紅豆,讓她懷孕期間隻能喝骨頭湯和雞蛋羹補身體。
她順勢將雞蛋羹放在桌子上,說:“姐,你這是啥話,你現在可是雙身子,肯定要多吃點油水才能讓孩子越來越強壯。”
蔡紅豆也知道這個理,隻是哪有女子在娘家備孕的道理,她心裡有些不好受。
“好了,姐,你要是不吃,娘回來該捶我了,你知道,咱姐弟三兒,她最疼你了。”青豆故意氣哼哼地說話。
蔡紅豆被她逗笑了,不過她知道青豆是故意的,她和黃豆從來沒計較過這些,反而一直護著她。
隻是,端起雞蛋羹,她卻道:“今日休沐,黃豆在家吧,將他叫過來。”
“姐……”
“快去。”
青豆歎了口氣,隻好將黃豆叫了過來。
蔡紅豆笑眯眯地舀起一勺雞蛋羹,湊到黃豆嘴邊,說:“我們家黃豆讀書辛苦了,來,吃點雞蛋羹。”
黃豆知道這是家裡專門挪出來給大姐補身體的,哪裡敢吃,當即擺手,退後一步,說:“大姐,我不饞,你吃,對你身子好。”
蔡紅豆落寞地垂下了頭,“以前,咱們姐弟妹三個好東西總是一同分享的,現在大姐如何能吃獨食。”
“那不一樣啊,大姐,你現在身子不同以往了。”
“哪裡就那麼嬌貴了,村裡頭懷著孕還家裡家外一把抓的人大有人在。”
“可是……”黃豆撓撓腦袋,覺得這話不對,卻不知道該怎麼反駁。
青豆卻已經坐到蔡紅豆身邊,張開嘴將那一勺雞蛋羹吃到了嘴裡,邊吧唧嘴邊對黃豆說:“既然姐已經開口了,那咱們兩個就陪姐吃點。”
黃豆愣愣地盯著她,蔡紅豆卻立即笑道:“就該這樣。”
青豆知道姐這是心裡難受,他們如不吃點,她吃著也不開心,遂乾脆帶著黃豆一人吃了兩口,再多卻不肯了,蔡紅豆也不勉強,隻想著過後家裡準備什麼好東西,當跟家人一同享用才是。
姐弟妹三個,挨在一處,邊用雞蛋羹,邊聊著最近的趣事,主要是黃豆說,蔡紅豆和蔡青豆兩人聽。
他們習慣並享受這樣的生活,聽黃豆說學堂的趣事,先生今天拷問背書,他背出來了,得到了先生的誇讚,村裡同他一塊去隔壁學堂讀書的小胖沒背出來,然後被先生罰了。
說到半途,青豆習慣性地損黃豆兩句,黃豆欲跟她爭辯,但青豆一句“君子當巍巍如竹蘭之雅”就將他的所有話都堵在了嗓子眼。
看著青豆洋洋得意的眉眼和憋得臉龐通紅的黃豆,蔡紅豆掩唇,輕輕笑了出來。
聊著聊著,用罷雞蛋羹,蔡紅豆隨手將碗放到一邊,恰就挨著黑匣子。
青豆低下頭準備收拾,眼睛一轉,看到了那個黑匣子,頓住了。
蔡紅豆心裡一緊,手指下意識收緊幾分——
怎麼辦?她忘了收起來了。
如果不是紅豆聽到那邊的動靜,忙將蔡娘子和蔡老三喊回來,二妮說不定就被他們打死了。
此時,蔡紅豆將二妮攬在懷裡,眼睛通紅地給她上藥。
蔡娘子正站在大門口,掐著腰,破口大罵:“黑了心的老賊,隻拿自己兒子當寶,那就讓兒子給你下地乾活賺錢啊,連口熱騰騰的飯都不讓孩子吃,你們還當什麼爹娘,乾脆將二妮給了我家,我家再窮也不會短了孩子一口吃的。”
門口聚過來的村民也在指指點點:“二妮她爹娘這次真過分了啊,我還想慶功宴上怎麼沒見著二妮,原來根本就沒讓孩子去,去了又怎麼了,又不用添錢,他們這是不拿二妮當咱村的人啊。”
“就是,再沒見這麼作賤孩子的,便是招娣她娘,也不會短了招娣一口吃的啊。”
“唉,要是蔡家嬸子回不來,他們是要生生將二妮打死啊,裡正,這次您可得好好教訓教訓,這不是敗壞咱們蔡家莊的名聲嘛。”
“那個小子也不是啥好東西,家裡全部好吃的都可著勁地顧著他,他卻連他姐吃口麵都計較,這種人,嗬,石頭你以後可得離那小子遠點。”
…………
外麵議論聲紛起,二妮爹娘卻躲在家裡不敢出來見人。
初時他們還欲跟蔡娘子計較,但蔡娘子張嘴話就跟咕嘟冒泡的流水似的,七拐八裡全部朝他們砸去,一下子就將他們砸暈了。
加上蔡娘子又將村民喊了過來,將此事在太陽下一攤,譴責聲可不就全部朝他們砸了去。
外麵如此嘈雜,二妮卻躺在蔡紅豆懷裡,神情麻木,眼神暗淡無光,蔡紅豆瞧二妮這副模樣,心疼得眼淚直流。
她抱住她,哽咽道:“二妮,你疼不疼?”
二妮呆呆地望著前方,眼神沒一絲波動。
青豆捧著碗熱乎乎的紅糖水走過來,喚她:“二妮姐,你喝點糖水暖暖身子吧。”
二妮仍舊沒什麼波動。
青豆為難地看向蔡紅豆,蔡紅豆搖搖頭,青豆隻好將糖水放到一旁的櫃子上。
蔡紅豆憐惜地撫摸著她的臉龐,慢慢道:“二妮,你常跟我說,女子活在世上不容易,我們要愛重自個,如今你怎麼為那兩個,不值得你在乎的人頹喪呢。”
她的教養不允許她對那兩個長輩說出什麼放肆的話,但她真的想說,那兩個人不配為人父為人母。
蔡二妮眼裡慢慢有了光彩,突然,她猛地坐起身,一把搶過櫃子上的糖水一飲而儘,眼眶裡晃悠著晶瑩的淚花,卻倔強地抬起頭,不允許它們掉下來。
她大力地抹了把嘴巴,死死瞪大眼睛,不欲使裡麵的眼淚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