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之前,在京城內住了兩月有餘的齊王要啟程回封地去。
張貴妃雖然不舍,但畢竟相處了這兩個多月,且知道兒子在冀州過的不錯,卻也罷了。
這日京城南門之外,慶王帶人相送齊王趙暉。
趙暉跟幾個送行的內侍們客套了一陣,便同慶王一起往前走了幾步。
原來這段日子裡,慶王每日堅持行走不怠,足足兩個月的時間,已經恢複的跟常人無異了。
趙暉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笑道:“我本來想在京內多住些日子,至少可以討一杯四弟的喜酒。”
慶王向來是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臉上竟微微多了幾分薄紅,幸而神情還是一如既往的鎮定:“那您為什麼不多留些日子?”
趙暉道:“就算父皇母妃留我,隻是不獨我一個外放封地的,這次已經是破例回來了,若還繼續耽擱,怕那些家夥們有說法兒。”
慶王一笑,卻又斂了笑道:“聽父皇說,他問三哥你的意願,你說你想回冀州?”
趙暉道:“其實那天在麟德殿麵對太子殿下的時候,我想說的話已經都說了,四弟,雖然你說治國不必要過人的才能,但是如果國君真的具有過人的才能,當然比一個庸才上位要強上百倍。你說對嗎?”
慶王皺皺眉:“我想三哥你是太自謙了,你並不是什麼庸才。”
趙暉調侃道:“若咱們那位大哥相比嘛,我興許會比他稱職,但跟你一比,自然是個庸才了。”
慶王道:“這是妄自菲薄。”
“你可不要安慰我了,”趙暉擺擺手,笑道:“先前要不是你明裡暗裡指點著我,就算我去了冀州也活不了多久,更何況前些日子太子用栽贓的法子讓人告我謀逆,我的膽子最小,那時候差點嚇死,又擔心連累母妃……幾乎想一死了之,多虧了你派的人知會我,我才勉強放寬了心。”
慶王道:“正如我說的,手足兄弟,自然該相互扶攜。”
“可惜有的人不這麼想,非得把人逼到絕路上。”趙暉看著慶王,想了會兒又道:“對了,事到如今我且跟你說了吧,我回來的路上,有人埋伏行刺,其實那不是太子所做。”
慶王並沒有任何意外之色:“是三哥你自己安排的人?”
趙暉先是一驚,繼而笑道:“你看,什麼都瞞不過你,我以為我這件事做的高明至極無人看破,沒想到在你跟前仍是透明人一般,有什麼意思?你好歹讓我得意一回。”
慶王一笑。
那時候齊王奉旨回京,他是給太子和皇後威逼怕的了,一路上風聲鶴唳,處處擔心太子會派人為難自己,提心吊膽的到了最後,逼得想出了這個“先下手為強”的法子。
他故意安排人行刺,隻說是路上的劫匪所為,這樣一來消息傳出去,太子聽聞有人行刺,自然不會再動手了。
甚至皇帝聽說這消息,因為太子的前科,竟立刻認為是太子所為。
齊王歎了口氣,道:“兔子逼急了也咬人啊。”他看著前方風卷著雲,洶湧澎湃的,說道:“其實四弟,我不想當這個儲君,除了才乾之外還有一個原因,你可猜得到?”
這次慶王搖了搖頭:“我卻不知,難道哥哥是擔心成了儲君後,會有人不服,對你動手嗎?”
齊王笑起來,道:“還好這次你也想不到,我的確是擔心會有人對我動手,但我更擔心的是我自個兒。”
“你?”慶王認真地詫異了。
齊王歎道:“你看看太子……哦,現在該叫他大哥了,他原本雖然偏激暴戾,但表麵還很會裝樣子,所以皇上跟廢後都覺著他是個可造之材,但是到現在,他儼然是喪心病狂目空一切了,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性子作怪,還是因為那個位子。”
慶王隱隱明白了齊王的顧慮:“三哥就算在那個位子上,也不會變成他。”
“這可未必,”齊王嘖了幾聲,“你知道的,我的母妃族中也有些勢力,若我真的成了儲君,就算我想渾渾噩噩,萬一其他的人想謀官,想往上,想獨攬大權之類的呢?萬一我也經不住那些誘惑,漸漸地迷了心呢?說實話,在京內的那些日子裡我也曾想過若我當了皇帝之後的種種……可我越想越是害怕,我沒有把握在那之後會一如現在,我怕我也變得麵目猙獰,甚至對自己的至親骨肉下手。”
慶王垂眸,片刻才道:“可是、三哥想過沒有,若是彆人上去,會如何呢?”
“其他的人我當然不放心,”齊王立刻說道:“所以我希望你可以爭一把。”
慶王抬眼:“三哥……”
趙暉道:“你是又有仁義,又有才乾的人,最重要的是你絕不會欺壓手足,我是放心的。”
慶王苦笑:“三哥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當然不是,”趙暉又道:“以前是你的腿不好,如今腿都好了,可謂是天命所歸,也是人心所向,這些日子我在朝上也看的很明白,滿朝文武對你都是很信服的。而父皇自然是屬意於你……隻是因為你說要娶善懷郡主一個,才讓父皇不高興了。”
慶王淡淡道:“這個我是不會更改的。”
趙暉笑道:“果然,越有才乾的人越性子獨特。”他拍了拍慶王的肩膀:“你放心,我看父皇的態度好像有些鬆動,隻是你先前拒絕了,讓父皇麵上掛不住而已,總不至於要讓父皇求你當儲君吧?”
慶王道:“三哥!”
趙暉道:“我因為要回去了,這些話又不便在書信上說,所以索性都跟你說明了,四弟,該爭的不要隻管撒手,就如你方才說的,若是彆的人上位,成了第二個趙潢該怎麼辦?你雖然聰明,懂得步步為營,但若真到了那一步,風雲變幻,未必就能萬全。”
見慶王還是不語,趙暉道:“對了,善懷郡主……”
慶王道:“怎麼?”
趙暉道:“我這些日子往那個珍禽園跑了數次,記得在咱們小的時候也好奇去過兩回,隻覺著滿目死氣沉沉,就像是到了什麼天牢之類的地方,令人厭惡,可是這次我回來去看了那幾回,卻完全不同,那些飛禽走獸們雖仍是在圈舍裡,但看著氣質閒適安然,毫無窘困之態,還有那些放養著的綠頭鴨,九節狼,它們竟相安無事,善懷郡主帶我閒逛的時候,那九節狼甚至跑來抱著她的腿……如同小孩兒撒嬌似的,我甚至能看出它們的喜怒哀樂,覺著它們就像是人一樣皆都有靈,善解人意的。”
慶王不由聽怔了。
趙暉笑笑,道:“所以,如今提起趙潢逼宮的那天晚上,麟德殿前的異樣,那見過的人覺著如同一夢,沒見過的咬牙說絕不可能,但我因見過珍禽園的情形,卻知道那沒什麼不能相信的……善懷郡主把園子照看的極好,所以那天晚上,必然是因為感知了她的危險,所以虎爺跟金點點才雙雙現身……”
慶王看著趙暉,他一向覺著自己這個三哥雖偶爾有些小聰明,但多半憨憨的,沒想到偏是他,竟能看穿了這其中的奧妙。
趙暉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目光閃爍,笑吟吟道:“這就叫知恩圖報了。我說這些話,無非是想說,善懷郡主雖是女子,卻也是個至情至性,有情有義的人,所以她原先才不計一切想方設法救助跟保護這園中的生靈,而且也隻有她才能做到這個地步,這世間除了她隻怕沒有第二個有這份能力了。”
慶王若有所感,默然看向趙暉。
趙暉道:“所以你看,什麼人適合照看什麼,是很重要的。如果善懷郡主的能力再大一些,自然不僅僅是惠及一個園子、惠及那些毛崽子們了。既然你有這個能力,為什麼不去做呢?所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四弟,你比我聰明百倍,你且好好地想想吧。”
齊王的這一番話,自然跟小葉曾經和程嘉那些私下裡談論的話不謀而合了。
皇宮。
先前皇帝廢黜了太子,幽禁在東北角的倦勤齋,不幾日,太子給一隻不知從哪裡竄出來的耗子咬了一口,當天就高熱發起病來,瘋態可怖,說了很多嚇人的話。
太醫們奉命前去,卻無從下手救治,當夜,太子便七竅流血,暴斃身亡。
後經太醫查驗,說是因為給老鼠咬傷,傷口處正是血管,所以才發病甚快,救治無效。
此刻裕妃掌理六宮,聞言如臨大敵,立刻命人清理六宮中的鼠患,誰知找來找去,隻在浣衣局那裡找到兩隻老鼠,其他地方竟不曾見。
而且百年而來從沒聽說過老鼠咬人,且咬人至死的消息,也是奇了,偏偏是倦勤齋出事。
後來又有倦勤齋的內侍們說,太子給耗子咬的那天,好像聽見有貓頭鷹在笑,笑聲瘮人,實在可怕。
而廢後在得知太子死了之後,漸漸地也迷了心智,竟不記得過去的事了,身邊除了阿顧,陪著的隻有小狗安安。
原來太子並沒親自動手,畢竟隻是一隻小狗,還不值得他如何,隻隨口吩咐阿顧將安安弄走。
阿顧便偷偷地把安安藏了起來,後來又給大貓頭鷹救走了。
此後安安仍是守著皇後,給她逗趣解悶兒,皇後睡著或者不需要它的時候,它就跑出來去珍禽園玩兒。
此時,珍禽園的翠茵庭中,小葉正跟程嘉在打量滿桌的東西,有首飾,衣料,古董玩器等等。
原來程嘉先前認了陳大人當乾爹後,裕妃知道了這件事,便賞賜了程嘉許多東西,也權當是她的娘家人所行。
程嘉不敢收,小葉陪著程嘉親自去磕了頭,裕妃笑道:“你們瞞的緊,加上前些日子宮內事情太多,我竟沒留意,若是早知道你的好事,就不必讓犀兒大費周章,我認了你也罷了。如今卻不便跟陳家搶人了,免得讓陳老侯爺以為我輕狂不把他們放在眼裡。”
程嘉又是惶恐又是感激,裕妃又道:“給你的東西隻管收下,就當是我給你添嫁妝的,你好歹也是豐豔宮出去的人,彆叫人小瞧了,不然本宮麵上也無光啊。”
小葉才笑嘻嘻地叫程嘉磕頭謝了恩典。
隻是在她們要走的時候,裕妃望著小葉,含笑道:“犀兒站著,我問你,聽慶王說,他有意年前大婚,你卻不肯?”
小葉聞言臉上紅了一片,隻好哼唧道:“今兒是說嘉姐姐的,且自然要先操辦她的大事,乾嗎又說我呀。”
程嘉忙道:“當然是郡主的事情比較緊急,我可以不急……明年也行。”
“去!”小葉啐了她一口。
程嘉忍著笑先退了出去。
裕妃便拉住小葉的手道:“你翼哥哥如今好了,你的年紀雖比他小很多,可是他的年紀已經等不得了,彆的人家早就兒女滿地走了。犀兒啊,你就算不體諒他,可也體諒體諒我想要抱孫子孫女兒的心願,好嗎?”
裕妃演技高明,說這些話的時候眼圈微紅,像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寡老人”,小葉的心本能地一軟:“我、我也沒說不行,就是……舍不得這園子嘛。”
“傻瓜,”裕妃笑道:“就算大婚了,那慶王府離這兒多遠?就算你想住在宮內都成。放心吧,我替你做主,這園子還是你的。隻是你要是因這園子耽擱了嫁人,我可不高興了。”
小葉跟程嘉正在看裕妃賞賜的這些物件,卻聽到外頭隱隱有說話的聲音。
從窗口探頭往外,卻發現有個稀客正在翠茵庭裡,竟是潘強潘公公。
旁邊是老喬帶了個小太監,不知在說些什麼。
說來也奇,這潘公公如今已然成了太後跟前的紅人,他雖然生得“其貌不揚”,甚至有點兒醜醜的,但是看得久了,竟從這“醜”裡品出幾分彆具一格,從接手鐘鼓司後,所排的戲也很合太後的心意,加上他極為擅長逢迎,漸漸地,竟讓太後從最初的嫌棄到逐漸不可或缺。
隻聽潘公公笑道:“喬易,我又不是來搗亂的,隻是來隨便逛逛,再看看那幾隻九節狼的,看看又不是把它們抱走養在鐘鼓司裡。”
廊下那隻暴躁的鸚鵡盯了他半天,此刻終於叫道:“你這個鏟鏟怕是在做夢哦!看老子不告訴胖丫,讓它還咬你娃兒。”
自從小葉把這鸚鵡弄回來,它就跟那幾隻川蜀來的九節狼一見如故,有時候還特意飛出去,跟那幾隻家夥在院子裡閒逛,交情非同一般,也不再狂躁咬人咬鳥了。
小葉笑著出了門:“潘公公稀客啊。”
潘強掙脫了老喬走到廊下:“參見郡主,給您請安。我雖然一直沒大來,可心裡始終惦記著郡主呢。”
這會兒程嘉從內走出來,潘強忙道:“嘉姑娘,聽說你好事將近,恭喜呀。”
程嘉臉上一紅,轉身走了。小葉笑道:“公公無今日是特來閒逛的?”
潘強道:“我才去園子裡看了看那幾隻小熊貓,比先前越發胖了。”
小葉請他到偏廳內坐了說話,道:“它們可是咬過公公的,公公不怕?”
潘強笑道:“那是老黃曆了,我一看那些小家夥們的樣子就喜歡了,以前的事早忘了。”說著左顧右盼:“那隻紅嘴藍鵲沒在這兒啊?”
許謹的那隻紅嘴藍鵲時不時在鐘鼓司跟珍禽園之間徘徊,隻不過它不再是形單影隻,而是多了個“跟班”,正是那隻景陽宮救回來的小烏鴉,因為雛鳥睜開眼睛看見的是紅嘴藍鵲,便以為是自己的母親,自然時時刻刻跟著。
紅嘴藍鵲很氣惱,可也無可奈何。隻是以它的性子,若真的討厭小烏鴉,自然一嘴就啄死了,但它並沒這麼做,隻是一邊罵罵咧咧的,一邊兒更是帶著。
小葉笑道:“多半進園子去了。”
笙兒送了茶進來,潘強喝了一口茶,砸著嘴道:“這是大紅袍,香味兒很足啊!”
他原本對這些東西沒什麼研究,這會兒卻儼然成了專家。小葉道:“是皇上先前賜的,我喝得少,若對公公的口味,等會兒帶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