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湯池不遠處有個建在高處的閣子, 四麵用竹幔擋住。若是風大便可放下竹幔,如果想要觀賞月色也可拉起竹幔。閣子裡鋪了好幾張席子,還有四張長案。謝錫領裴回到閣子裡休息時,順道還從裡麵抱了兩條被褥鋪在席子上:“春寒料峭,你又剛從湯池裡出來, 小心著涼。”
“習武之人, 沒那麼嬌弱。”話是這般說, 但寒意侵襲皮膚也不是件好受的事兒。裴回沒有拒絕謝錫的好意, 躺到被褥上, 又隨意拉起一條蓋在身上。單手支頤, 手肘撐在案上:“這裡是半山腰?”
謝錫正走到前麵去拉開竹幔,聞言頭也不回地說道:“在山頂。”
驪山館本就在半山腰, 他們一路走過不少石階,早便在山頂了。隻是這閣子選在不是太高太陡峭的山頂, 但風景是最好的。謝錫話音一落, ‘唰’地一聲拉開竹幔, 露出山頂之外山林月夜美景。
驚蟄三月萬物生, 春日最爛漫的時刻。前兩天還是春雷陣陣, 早些時候又下了場朦朧小雨, 此刻空氣清新恬暢。乍聽萬籟俱寂, 再仔細地靜心傾聽, 林間層層疊疊、此起彼伏的蟲鳴、鳥鳴, 頗為熱鬨。月光明朗溫柔,灑落林間, 站在閣子上俯視山林,好似全都籠了層銀白色的光華,美麗得像個仙境。
裴回眼中的驚豔尚未收回,便見謝錫背對著月光,身後是仙境般的山林和夜空。晚風吹起他身上寬鬆的衣衫,因為泡溫泉而用一根簪子挽起來的長發垂落幾縷發絲,隨風飄蕩於夜空中。而謝錫的笑容,比夜色還溫柔。
“好看嗎?”謝錫問。
裴回喃喃地:“好看。”忽而回神,目光落於地麵竹席上,輕咳兩聲補充道:“良辰美景。”
謝錫雙手攏於長袖裡作儒生狀,溫柔含笑上前:“你先等我一會兒。”裴回應下等他,他這才離開閣子,許久沒再出現。
裴回裹起被褥把自己團起來,倒在竹席上就睡過去。
再次醒來時,聞到濃鬱的香味。裴回閉著眼聳著鼻子,不自覺朝香味散發出來的方向拱過去,近在咫尺時陡然睜開眼。眼前是碗食材豐富、色香味俱全的美食,抬眸便撞進謝錫沉如夜空的雙眼。裴回:“這是什麼?”他一邊問著,一邊已經自覺拿起湯勺。
“雞羹。”謝錫又從身後拿出一壇子酒和兩個酒杯,每個酒杯倒到八分滿,酒色呈瑰麗的寶石紅。酒香味很淡,甜香味倒是比較濃。“安石榴酒,我自己釀的,這是第一壇開封的酒。我記得師兄喜歡甜食,正好宴請師兄。”
裴回端起一杯,小呡了一口。馥鬱的果香和淡淡酒香融合得恰到好處,甜味從舌尖蔓延到兩側,最後順滑進喉嚨裡。唇齒生香,清爽可口。喝得上癮便想繼續多喝兩口,那廂謝錫卻不肯他再多喝。謝錫:“不宜空腹喝酒,先填飽肚子。”
雞羹看上去也很美味,先吃它也無妨。裴回這麼一想便沒拒絕謝錫的提議,拿起湯勺先喝湯後吃肉,湯汁濃鬱美味,肉質鮮嫩。湯裡頭還有好些食材,每一樣都好吃。
“全都是你做的?”
謝錫左手把玩酒杯,時不時呷兩口酒,倚靠在長案上賞望明月。聞言回眸,右手搭在案幾上,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桌。“我親自選的活雞,割喉放血燙水拔毛去骨頭,煮到七分熟的時候再去骨頭,在不損壞肉質的前提下完全去掉整隻雞的骨頭——”
裴回驚訝:“怎麼做到?”
謝錫唇角微彎:“拆人骨頭的事兒我都做過,你說雞身上的骨頭能比人多?”
裴回:“倒是沒有。”停頓片刻,喝了兩口湯便又說道:“我打折過人的骨頭,沒拆過,不清楚。”
謝錫笑了笑,回到原先的話題:“剝皮拆骨後將肉切成塊,放進雞湯裡,下備好的香料。香酒、調好的特製醬料,嫩筍片、蕈、鬆仁、白核桃,按照時辰和步驟放進去再熬上個把時辰。”
裴回算了算時間:“這還不到一個時辰。”
謝錫:“有時候趕時間,可用內力並大火縮減所需時辰。”
裴回半晌無言:“我頭次見到有人用內力煮飯省時間。”
謝錫溫和的笑:“總不能讓師兄等。”
裴回:“……”默默把眼前的雞羹推到謝錫麵前,擺出大方姿態:“謝師弟,你也嘗兩口。”
謝錫想了想,放下酒杯,就著伸過來的湯勺含下去,嘗了嘗,沒失水準。裴回還想再弄一勺過來的,謝錫拒了,重新把酒杯握在手心裡:“你吃吧,我不餓。”
裴回想也沒想就繼續吃,反倒是謝錫望著那把沾了兩人口水的湯勺,神色不明。謝錫左手把玩著酒杯,時不時呷兩口,冰涼甜爽的安石榴酒從唇舌滑進喉嚨口,伴著月色晚風,頗是風雅。裴回吃幾口雞羹便要喝酒,他酒量不算太好,臉色很快就紅了,眼睛晶亮晶亮的,興致有點兒高。
“你身上那蠱毒,誰害你的,有沒有點頭緒?”裴回乾脆抱著酒壇子不撒手,說出好奇許久的問題。“我問過薛叔,他說桃花蠱是失傳許久的一種蠱毒,原是在藥人族才能生長。如果普通人中桃花蠱除非藥人族相救否則必死無疑,但桃花蠱實際上是藥人族用來強身健體的補藥。藥人族被滅族後,桃花蠱就失傳了。如今桃花蠱出現,隻能說明害你的人……養了藥人。”
謝錫:“薛叔……是藥王薛神醫?”
裴回點頭。
“怪不得。”其實早有預料,隻還是驚訝於師兄竟和行蹤成謎的薛神醫相識。“師兄知道我中蠱毒最後一次出現的地方是哪裡嗎?”
裴回搖頭:“不知。”他從不關注謝錫行蹤,隻有在六月份下山要找他時才會注意行蹤。其餘時候,便是小道消息恐怕連門內弟子都比他清楚。
謝錫:“江南宋家莊。”
裴回:“宋家莊被滅門之後就傳出藥人的消息,假如宋家莊真的養了個藥人,能養出桃花蠱也沒多奇怪。但宋家莊為什麼要對你下桃花蠱?你跟他們有仇?”
謝錫搖頭:“沒有仇恨。”
他語氣篤定,令人信服。比起對宋家莊毫不熟悉的自己,顯然謝錫的判斷更有力度,裴回略一思索便沒有再過問。轉而提起每年比武一事:“距離六月還有三個月時間,希望能解決這些麻煩事,不要耽誤你我比武一事才好。”
經他提起,謝錫便想起這檔子事兒,不由放下酒杯提問:“我一直想問,師兄為什麼總想跟我比武?”
裴回喝了口酒,瞥了眼謝錫:“為了打敗你,”繼承昆侖玉虛派掌門之位。
謝錫實話實說:“你打不過我。”裴回劍術高超,也有天分,隻是缺少實戰經驗。兩劍相殺,自是千軍萬馬獨闖過來的更為凶狠。“但也不是沒機會贏過我。”
裴回一副願聞其詳的表情:“怎麼說?”
謝錫勾了勾手指,要走他懷裡的酒壇。倒也不是要拿去牛飲,而是封存起來放到一旁,然後說道:“你同我走趟江南,便是要摻和進一些麻煩事,難免要見血光。師兄的劍還沒開過刃吧?”
昨夜裴回去救他,身上的血腥味淡得幾近於無。謝錫回來後私下裡問過,昨夜對上裴回的人隻是受傷失去行動,最後才被逍遙府裡的人滅了口。換句話說,師兄沒殺過人。沒殺過人的劍客,哪怕擁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劍術也會落敗於一個拚死而戰的三流劍客。
當然這話他不會沒有半點修飾就直接開口。
裴回老實回答:“開過。”
謝錫:“殺過人?”
裴回:“……從未。”
謝錫食指點著桌麵:“若你隨我下江南,是一定要殺人的。師兄想過這一點嗎?”
裴回忽然抬眸,眼中黑白分明,一片清朗。謝錫心中微愕,此刻明了師兄或許是知道自己缺陷何在。
果然下一刻便聽裴回說道:“師父說劍是用來見血的,殺人也好救人也罷,都是割傷人的利器。薛叔也說過,他救過很多人,也殺過很多人。很多人因他醫術不精而死,但吸取經驗之後就懂得規避錯誤,反而救了很多人。掌門師叔也說過我的劍沒有血腥,殺不了人,更贏不了你。”
“所以,這次我隨你走趟江南有兩個原因,這是其中一個。”另一個自然是與藥人族有關。“當然,保證你活著也是個原因。”裴回拍桌,爬到謝錫麵前信誓旦旦的保證:“薛叔也在江南,我找到他就再問清楚點,下次一定會成功!”
謝錫沉默片刻:“師兄,你醉了吧?”
裴回沒回答,直接滑倒在竹席上,腦袋擱在謝錫的腿上,醉得睡過去還記得拽住他的衣袖。謝錫垂眸望了許久,哼笑兩聲,抓起被褥裹在裴回身上便不再動。抬頭看向閣子外麵瑰麗的山林月色,掀開酒壇子慢悠悠喝起來,越喝越清醒。
思及江南宋家莊,眼中寒意比之料峭春風還要冰冷上十分……
清晨日出東方,和煦溫暖的陽光透過竹幔灑進閣子裡,鳥鳴空靈,自林間穿過春風入耳中,歡暢而快活。裴回悠悠轉醒,眼前是柔軟的綢衣,身上裹著被褥,甫一起身,觸碰到一簇長發,陡然一個激靈。
“醒了?”
頭頂上傳來低沉的詢問,裴回抬頭便見到正眺望山林的謝錫,後知後覺發現自己躺在謝錫大腿上。他爬起身,按了按額頭:“昨夜我喝醉了?”
謝錫:“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