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 萬籟俱寂。
忽從房頂傳來整齊匆忙的腳步聲,房瓦微弱的響動已經吵醒房中同睡一榻的裴回和謝錫。一陣腳步聲跑過去後,又有幾個人的跑過去。裴回和謝錫並肩躺著仰望房頂,俱都不想出去一探究竟。前者是沒興趣,後者是已經習慣武林人士正路不走愛跑房頂的癖好。
謝錫抬起手環住裴回:“繼續睡吧。”
裴回翻了個身就往謝錫懷裡鑽, 半點兒也沒意識到倆人這姿勢有多不對勁。最重要的是, 明明不缺房間更不缺錢, 謝錫隻租了一間上房, 裴回也理所應當沒覺奇怪。不過是短短幾日相處, 他卻已經習慣跟謝錫同進同出、同睡同起。
房頂上安靜下來後, 兩人換了個更為親密的姿勢繼續睡,剛有了點睡意便被尖叫聲吵醒。尖利的女音劃破夜空的寧靜, 便見附近有房屋亮起火燭,不過一會兒又熄滅。接下來聽到房屋中的男主人嗬斥亮燈的女主人:“不要命了你?快快熄燈裝沒聽見, 小心妖魔。”
裴回和謝錫對視一眼, 各自從床上坐起身來。外袍整齊擺在桌子上, 謝錫先拿腰帶和外袍遞給裴回, 隨後才拿起自己的腰帶並外袍。迅速整理完畢, 裴回推開窗戶正要朝聲源處而去, 突然想起什麼般回頭對謝錫說道:“你身上蠱毒未清, 還是留在客棧裡安全。”
聞言, 謝錫淡笑, 慢條斯理地朝他的方向走去:“蠱毒未清,我也不是動不了。而且有師兄那天整整一晚上的幫助……蠱毒清了大半, 內力已經恢複。師兄若是不信,儘可查看。”他就靠在裴回背後,聲音帶笑意,壓低了嗓音,便是不聽話裡的內容都覺曖昧。
裴回耳朵是最為敏.感的部位,當即燒紅了耳朵,那胭脂紅霞還有要朝脖子蔓延的趨勢。他縮了縮肩膀,單腳跨上窗戶:“那走吧。”
謝錫在身後笑望著他,發現裴回緊張得忘記帶長劍便替他帶上,二人一塊兒上屋頂。跑了一陣回到街道上,順著剛才聲音來源而去。期間,謝錫把長劍遞給裴回,後者接過並問道:“你的劍呢?”從逍遙府到梁溪,一路上就沒見過謝錫的劍。
謝錫笑了笑,說道:“我不用劍。”
裴回停下腳步,麵前是兩條大路,不能準確判斷尖叫來源。“嗯?”身為劍客卻不用劍?裴回疑惑,又見謝錫閒庭信步,兩手空空,手上握劍經年而生的繭子好似也沒了。心下突然想起一個可能,又驚又喜的問:“你已經能凝聚劍意?”
所謂凝聚劍意,便是將真氣凝聚成劍,看似無劍實則銳不可當。千變萬化、隨心所欲,無所不敵,為劍道最高境界。天下武道最高境界不外乎‘飛花摘葉,一葦渡江’,正因真氣強大到一定境界便能凝聚成劍意,因此才有武境入道、破碎虛空的傳說。
謝錫停在他麵前,攤開手掌,垂眸望著掌心,掌心處冒出幾縷真氣凝聚的白霧。霧氣中一把恍如冰棱、不過一尺來長的短劍。劍身泛著冰藍色光華,極為漂亮,隻是氣息不太純粹,真氣不穩。
謝錫輕聲說道:“四個月前是我第一次凝聚劍意,全神貫注之時正好被偷襲,我本來擊退偷襲我的人卻沒有防備蠱毒。蠱毒抑製真氣,我無法再凝聚劍意。墓穴中那一次……蠱毒被抑製,我便試圖凝聚真氣形成劍意,隻是時間不夠,劍意不純。”
裴回滿目驚歎:“你果然天賦卓絕。”
謝錫:“師兄天賦在我之上。”
裴回搖頭不讚同:“我沒有你聰明。”
謝錫笑而不語,沒有反駁裴回的話。師兄不知道聰明有時並非好事,純粹通透者才能成大道。“師兄是厚積薄發,終有一日,天下人的目光都會落在師兄身上。”
裴回握劍,凝眸直視謝錫:“我不在乎天下人的目光是否在我身上,隻要謝師弟能看見我就行。”
劍道未成之時便已經打不過謝師弟,而且謝師弟還懂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旁門左道,找他就已經花費許多功夫。現如今居然連劍意都已經悟出來,而他還在瓶頸期間徘徊,肯定追不上謝師弟。若是謝師弟劍道大成,他還未突破瓶頸,往後就不隻是天南地北的找他比武,更彆提打敗他繼承掌門之位。
思及此,裴回當真是眼前一黑。
不行!他必須得抓住救命之恩,哪怕利用要挾實非君子所為……反正他也不是君子。對,就是如此!隻要謝師弟看得見他一片赤誠之心,陪他時不時比個武就是幸事。
謝錫不知裴回心中所想,耳中隻聽到他赤誠火熱的表白,眼裡隻看得見他真誠熱情的模樣,心中感慨萬千,一時竟不知作何反應。他低頭忍不住笑,嘴角勾起的弧度根本壓抑不住。
原來,原來師兄竟然這麼深情,已經是情根深種了嗎?
謝錫握住裴回的手,包裹住那雙相對而言小了點也白皙許多的手:“從今往後,我都在師兄身邊。”不僅是看著,還要陪著,相知相守,永不離棄。
他忍不住喟歎:“師兄啊……”怎麼能情深義重到這個地步?怎麼能隨口說出那樣甜蜜的話?“師兄一定是吃蜂蜜、白糖長大的。”
裴回驚訝:“你怎麼知道?”他嗜甜,隻要跟他親近過便知道。山門長輩都寵他,經常買蜂蜜和白糖摻進平時喝的水裡。所以道他是吃蜂蜜、白糖長大的也沒說錯。他臉上帶著回憶過去的笑意:“因為我愛吃糖,還給我取了個小名,叫小糖罐兒。”
謝錫:“小糖罐兒?小糖罐兒。”聽上去跟以前木訥嚴肅的師兄是完全搭不上邊的小名,可是深入了解,相處多些時日就會發現這小名和師兄再相搭不過了。
一樣甜,一樣可愛有趣。
謝錫故意壓低了嗓音,他聲音本來就低沉好聽,這會兒還故意利用,又喊出那麼個親密的小名。好似自唇齒間纏綿數回才跑出來,鑽進裴回耳朵裡,帶上溫度和氣息,酥麻不已。裴回好不容易降下溫度的耳朵猛地燒燙起來,心口擂鼓,反應是以往未曾有過的劇烈。
裴回目瞪口呆,茫茫然一時半會兒不知如何反應。順著本能有些乾巴巴的說道:“師父和師叔、師伯們都寵我,經常買零嘴給我。可惜後來吃壞牙就統統禁止,再也不肯給我吃。”
謝錫捏了捏裴回修長的手指,親昵的說道:“以後我來安排。”
裴回:“你?”
謝錫點頭:“我知道怎麼控製量,在不損壞你牙齒的情況下讓你吃到甜的食物。我跑過很多地方,也跟很多人交朋友,從他們手裡交換許多食譜方子。不管是露宿野外還是湖上河邊,荒野大漠、江南水鄉,無論到哪處地方,我都能做出當地名菜菜肴。如果師兄一直在我身邊,我就會負責師兄一日三餐。”
裴回嘗過謝錫的廚藝,雖然次數不多,但都回味無窮。他現在很猶豫,謝錫和掌門之位,實難抉擇。
謝錫見他麵有動搖之色,便替他分析:“師兄劍道天賦不亞於我,唯獨輸在實戰經驗。而且我對真氣凝成劍意有些心得,如果師兄單憑自己琢磨可能要走不少冤枉路。相反,我能幫助師兄梳理煩惱、突破瓶頸,師兄不是一直想要打敗我嗎?你我若是相處相伴,你清楚我的劍法,再琢磨通透還怕贏不了?吃穿住行,我一應負責,師兄隻需要專心劍道就可以。”
他說得有道理。
想要得到掌門之位還是需要打敗謝錫,沒有贏過他之前,得不到掌門之位,那麼相伴左右有利於劍術精進。假如打贏謝錫繼承掌門之位,他就能卸下大師兄的事務無所事事,也能相伴左右鑽研劍意。
有益無害。
裴回點頭:“好。”頓了頓,補充道:“你說的有道理。”
謝錫笑容加深,眼中眸光深沉黝黑不透底。原本就帶了點哄騙的心思,現下一聽裴回點頭,那點兒哄騙的意味頓時變得真誠。
“師兄真是聰明果決。”謝錫眯了眯眼。他能把裴回拐走,但很大可能過不了師父、師伯們那一關。昆侖五脈掌門人都把裴回當親兒子養,要是知道親兒子被個狗東西半哄半騙拐走,可能要來個千裡追殺。
謝錫用大拇指揩住唇角,垂眸掩下心中深意。雖然很可能麵臨被千裡追殺的局麵,但他還是不慌不忙,正在心裡想著各種應對之策。瞧了眼師兄無憂無慮的模樣,謝錫在心中歎氣,娶妻不易啊。
裴回:“我們分開追,你左我右。”
謝錫:“不必分開,往右走。”
裴回疑惑:“為何?”
謝錫:“看到人了。”
裴回抬頭朝右邊屋頂看過去,隻見有道身影幾個兔起鶻落,停在距離二人不遠的屋頂上。他拱手高聲說道:“敢問二位哪門哪派?能否出手相助?”緊接著他又解釋紅衣.邪教偷擄良家女子為禍一方,他跟同門弟子途徑此地便想鏟除邪教,未料中計,獨他一人逃出來搬救兵。
說話間,那人跳下來,落定麵前。透過月光可看出這是個年輕男子,身著藏青色短衣,後背大刀。他自稱是霸刀門弟子,穿著打扮包括背的大刀確實是霸刀門弟子沒錯。
這人走近了才看清裴回和謝錫的相貌,察覺不出他們的武功深淺,隻更為恭敬地請求他們幫助。裴回看向謝錫,意思讓他做主,畢竟他比自己多出好幾年的江湖經驗。
謝錫並沒有露出警惕的神色,甚至沒有過多詢問突然出現的這名霸刀門弟子。他冷冷說道:“帶路。”
那人愣了一下,立刻轉身帶路。因不知他們武功輕淺於是放慢速度,卻發現根本沒聽到半點聲音。不由暗暗叫苦,倒黴碰到倆武功低的,估計內力也沒多少。
正想著要不乾脆現在弄死算了,乍一抬頭卻見謝錫和裴回兩人就在前方冷冷注視他。嚇得他腳下一軟差點從屋頂上摔下去,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出了身冷汗,又驚又喜。驚的是眼前二人武功可能比他想象的要高,對付起來麻煩。喜的是終於逮到兩個內裡深厚的,雖然輪不到他吸收內力,但上麵要是高興就會賞他幾個好貨色吸取內力。
裴回蹙眉低語:“他是以為我倆傻?”說是跟同門弟子一塊兒中計逃出來,可是衣物整潔,發冠都沒亂。身上毫無血腥味兒,乾淨得很。
謝錫回以低語:“出來混江湖的愣頭青多,門派不少弟子出門曆練,沒有經驗而且衝動行事。我猜剛才從咱們屋頂跑過去的,就是被騙的愣頭青。”
裴回:“他跑太慢,浪費時間。”
“行吧,我帶一程。”話語一落,眼前一花,謝錫再次出現在裴回麵前時,手裡拎著那自稱是霸刀門的弟子。後者一臉懵,完全不解現狀。謝錫拽住他胳膊:“繼續指路。”
那人顫顫巍巍指了個大致方向,裴回和謝錫兩人便朝那方向飛去。直至停在城外一處人跡罕至的山腰中,謝錫隨手將手中拎著的人扔到地上,仰頭望著山頂:“聞到了血腥味,很重。”他回頭看向裴回:“是這裡沒錯。”
裴回點頭,然後看向被扔在地上企圖逃跑的霸刀門弟子,開口說道:“他怎麼辦?”
謝錫:“我來處理,師兄先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