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陰沉, 烏雲密布,細雨連綿如繡花針,紮進在場眾人的皮膚。毒瘴濃縮成小小的一團附著在城牆上,其毒性竟將城牆腐蝕了小部分。
城樓上數百個武林人,城門外十萬鐵騎單對藍白道袍的裴回。一麵數目龐大, 一麵獨身一人, 站在城樓俯瞰, 那對比更為震撼。
一騎當百師, 而一往無前。
鶴拓王透過雨幕死死瞪著眼前的青年, 恍惚中仿佛見到前世被攔截, 霸業在刀光劍影中煙消雲散的一幕。他狠狠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 便儘數是殺意:“鶴拓鐵騎、黃泉賦眾人,聽我令, 不惜一切代價殺死他!誰若取他頭顱奉於我, 本王賜他王公侯爵之位, 榮華富貴享之不儘!”
一聲令下, 鏗鏘有力, 穿透雨幕和雲層, 驚動在場眾人。其中尤以黃泉賦惡人最為激動, 他們立即拔出武器, 如毒蛇瞧見獵物露出獠牙, 同時他們也防備著同伴卻絲毫沒有在意裴回。因為所有人都堅信,十萬鐵騎、上百武道高手圍堵之下, 裴回的頭顱已是囊中之物。
城樓上有人不認識裴回,聽聞鶴拓王鐵令不由驚呼:“死定了!”
鐵紅瀾回頭狠狠瞪了眼那人:“少在這裡詛咒彆人,你死他也不會有事!”警告完畢,她心中的擔憂也不輸給任何人,此時也埋怨站在城牆最前方的謝錫。她被擠在後麵,隻能遙遙望著謝錫的背影,恨恨低語:“他不是你的風月嗎?為什麼不阻止他反而讓他去送死?自己懦弱的龜縮在樓上算個什麼君子!”
恰在此時,謝錫回頭朝她這個方向看了眼,唇角掛著抹諷笑。仿佛在重重人海和嘈雜的人聲、雨聲之中也聽到她的低語。鐵紅瀾先是一愣,感到懷疑和畏懼,隨後被那抹諷笑激怒。明明沒有說半句話但她就是知道謝錫在嘲笑她不自量力。
但他憑什麼嘲笑她?!至少她敢下城樓衝進毒瘴中,與裴回並肩麵對生死。
他呢?他不敢。
鐵方鴻拽住鐵紅瀾,一個勁兒地勸她冷靜彆衝動,旁側眾人爭先恐後地伸長脖子看城門外對峙的場麵,根本無心關注這師兄妹二人。城樓最前方的羊伯樵試探道:“謝府主不去支援裴少俠?”
謝錫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沒有回話,專注的看向裴回。
羊伯樵隻被睨了一眼便覺隱秘的心思全都被看透一般,頭皮有些發麻,打消算計的念頭。過了一陣才再次問道:“裴少俠一人對陣黃泉賦眾高手以及鶴拓鐵騎,勝算幾近於無。”他以為謝錫不會回答,沒想到下一刻他便接話。
“師兄劍術精湛,已是武道宗師之境。”話語裡帶了笑意,令羊伯樵詫異的多看了眼。謝錫渾不在意旁人目光,眼中隻有裴回。他輕聲說道:“現在談論勝算,太早了些。”
長鞭破空而來,打碎膠著的氣氛。空中細雨被擊碎,過於快的速度令長鞭形成虛影,但在出招前也夠所有人看清那是條鑲嵌鋒利蒺藜的鐵鞭。若是被一鞭擊中,不死也要去掉半條命。追隨長鞭而來的,是把大刀,刀身血紅色,乃是殺人過萬飲血而成的邪刀。
短短幾息,便有十多個惡人相繼出手,目標全是靜止在原地的裴回細嫩的脖子。
裴回背負長劍,長劍嗡嗡作響,迫不及待的要出鞘見血。那把長劍,前二十幾年未曾見過血光,一旦嘗過熱血,就再也無法自控,戰意凜然的同時,亦有嗜血殺氣溢出。然而裴回立在原地,似乎沒有發現從四麵八方攻過來的惡人和利刃。
他隻是抬頭看向天空,麵無表情神色淡漠,眼中卻有慈悲流露。細雨落儘瞳孔裡,沿著白皙的麵龐流下,像是因悲憫而落下的眼淚。他的身後還有幾具無辜慘死的村民屍體,不過來遲幾步便被殺害。
四麵八方,十八般武器儘在身前,尖端被內力包裹,鋼如玄鐵。肉眼可見的形成光盾,連綿綿細雨也被劈開,以勢不可擋的姿態直擊裴回。
雷鳴電閃,銀白光刹那間照亮天地,也讓那圍過來的十多個惡人臉上興奮殘.虐的笑無所遁形。圍觀者心驚膽戰,眼睛眨也不眨,卻又害怕屍首分家的一幕。
然而下一刻,裴回的身影消失在眾人眼前。來不及收回攻勢的十多個惡人不得不將利刃對準同伴,反正是因利益走在一起,與其自己強行收回功力被反噬受傷還不如殺了他們,競爭也能少一份。每個人都是這想法,利刃對著他人的同時也被利刃所傷,最終每個人身上都負傷退開,警惕張望。
“消失了——你們看到了嗎?‘咻——’地一下就不見,從原地消失。他是神仙嗎?”
“我就覺得他一定是神仙,他剛剛從毒瘴裡走出來卻沒有事。還有,你們知道他叫什麼?來自哪裡嗎?他來自昆侖玉虛山門。沒聽過?孤陋寡聞。”
“要是兩個月前告訴我昆侖玉虛山門,我也不知道。但是梁溪山一役,一劍屠殺上百武者,劍光籠罩梁溪,附近五城十山的人都看見了。聽說就是裴回,昆侖玉虛的大師兄,也是謝府主的同門師兄。”
“嘶——謝府主的同門師兄?那他劍術應該更厲害了!”
“怎麼可能?如果厲害,怎麼籍籍無名?”
“昆侖玉虛人都淡泊名利,不愛在江湖走動。劍光籠罩一城,絕對是武道宗師的級彆——他還那麼年輕啊,跟謝府主一樣年輕。年紀輕輕卻都是武道宗師,雖然自身天賦是一個原因,但也可見其山門底蘊強大。”
“靈光萬道出昆侖,人前豈敢誇仙格。又是昆侖,又是玉虛仙宮,江湖武林哪個敢有如此大的口氣?仙山仙宮,仙人山門,道他裴回一句神仙也不為過。”
有人稱讚自有人潑冷水:“說到底還是個人,是人就敵不過千軍萬馬。”
鐵紅瀾不服氣,狠狠懟了回去:“我從江湖傳奇錄裡見過,曾有前輩一劍屠城。莫說千軍萬馬,就是百萬雄師他也能來去自如。”鐵方鴻聽得頭疼,暗暗下力氣把她拉回去。
其他人看不出門道,羊伯樵等人卻從那飄忽詭異的步法中看出點門道,眉毛緊蹙,許久也沒有鬆開。城樓之下,眾人正在尋找裴回的身影,卻有一婦人突然瞠大雙目瞪著對麵的大漢。大漢剛從女子的瞳孔裡見到背後一抹藍白道袍飄過,還未來得及反應,脖頸一涼,人頭落地。
裴回輕巧落地,向前走了兩三步,手腕輕抖,劍身上一抹血隨雨水被甩飛。銀光凜冽,纖塵不染。他抬眸,眼中倒映出黃泉賦惡人驚駭的麵孔和天際沉沉烏雲,表情仍舊淡漠,好似剛才斬下的不是個武道高手的腦袋而是一顆冬瓜。
站在裴回麵前的婦人是江湖中有名的毒娘子,六年前在中原武林作惡多端,熱衷於逼迫女人自己親手毀掉其漂亮的麵容。在將她們打入地獄之後再放火殺其全家取樂,後被全江湖追殺,不得已逃到鶴拓,躲進黃泉賦替鶴拓王賣命。
剛才死在毒娘子麵前的大漢.奸.淫殺害不少婦女,以此為樂,後來奸.殺江湖中某個門派掌門的女兒。那掌門花大價錢買下大漢的頭顱,激怒大漢反被滅門。武林群起而攻之,大漢狼狽逃離中原,卻也在黃泉賦快活許多年。
不料,竟這般輕易被斬下頭顱。
裴回側首,斜睨著毒娘子,端詳瞬息便認出來:“毒娘子,擅長暗器,暗器塗毒。憎惡比自己漂亮的女人,愛好毀他人容貌並滅其全家。殺人無數,罄竹難書。”
語氣和眼神毫無波瀾,便是普通人讀書讀到這一段都會產生憤慨的情緒。但他卻沒有,冰冷平靜,卻更為可怕。
冷冰冰的兩個字從那弧形優美的唇吐出來:“當殺。”
毒娘子麵部肌肉僵硬,驀然感到有股強大的殺氣自頭頂灌下來,身體反應比腦袋還快。二話不說轉身就以最快的速度逃跑,可她剛躥出十來米便叫裴回砍下腦袋。腦袋砸在地麵上的時候,那身體還往前狂奔數米才轟然倒地。
這一幕實在驚悚至極,因為黃泉賦眾惡人有種無法反抗的無力感。
那提著長劍從細雨中徐徐走來、恍如仙人的青年,口中細數他們曾犯下的罪孽,然後取他們的命以贖罪孽,祭奠無辜枉死的亡魂。這不正是執掌生死罪孽的閻羅?
數百武道高手在裴回麵前,毫無反抗之力,儘數被誅殺。
十數萬人噤若寒蟬,既震驚又忌憚地看向站在屍堆上麵的裴回。那身藍白道袍沾了血,卻像是烈火爬上衣袍,燒得更為壯烈豔絕。長劍顫動,長鳴如鶴唳,劍尖抬起,直指萬軍中間的鶴拓王淳於錚。
“你傷我謝師弟,當誅。”
昆侖玉虛同門戮力齊心,砥礪前行,同門師弟在外受欺負,身為師兄自當為其討回公道。淳於錚膽敢毒害謝錫,便難以獨善其身。
城樓上武林眾人此時滿頭霧水,目光從仰慕敬畏變成好奇八卦,在樓下裴回和樓上謝錫之間來回。這前頭殺的,都是惡貫滿盈的壞人,可說師出有名。偏偏最後要殺的鶴拓王,理由不是對方濫殺無辜、也不是對方用毒瘴和瘟疫把眾人困在城中、更加不是對方下令誅殺他,竟然是因為鶴拓王曾經傷害過謝府主。
這二人,關係竟如此親密?
這昆侖仙山同門情誼,如此齊心?
有個圓臉小姑娘感歎:“裴少俠對謝府主真是用情至深啊。”
感歎完畢,她發現周圍所有人都用見了鬼的眼神瞪著她。圓臉小姑娘嚇得縮了縮脖子,怯懦說道:“我、我說錯了嗎?”
錯了嗎?肯定是錯了,大錯特錯!裴少俠何等人物?謝府主何等霞姿月韻之人?怎麼能胡編亂造二人之間的關係!
所有人挺起胸膛,麵上是正義凜然的表情,仿佛他們以自己的錚錚鐵骨捍衛謝錫和裴回這對師兄弟的清白。然而等無人注視之時,心中有個小角落浮現一道細細的聲音,觀這二人,無論氣度相貌還是武學天賦,倒還真是天生一對。
鐵紅瀾抱臂嗤笑,對著謝錫的背影不吝於表露她的惡意和嫉妒。望著樓下那道格外引人注目的身影,心中既有歡喜,也有酸澀。
謝錫以拳抵唇,輕咳數聲,唇角完全無法自控的揚起,注視著裴回背影的雙眸裡盛滿柔情。任是誰見了也不會懷疑他已是情根深種。
他側著頭,低聲說道:“羊老,還要勞煩你們等會兒下去收拾殘局。”
羊伯樵拱手慚愧而堅定的說道:“裴少俠以一當百斬殺數百武道高手,我們這些老東西也不能沒有行動。正好以身作則,讓年輕一輩瞧瞧當年的江湖武林是怎樣的豪情萬丈。”
他是從上一個江湖武林時代走過來的,可惜當他成名後,見到的已經是個追名逐利的江湖。而他也在名利中迷失自我,忘記應有的擔當和俠義。平江城被圍困,毒瘴、瘟疫襲來,他卻率領門派弟子龜縮宋家莊,甚至還想逼迫謝錫,利用逍遙府跟鶴拓騎兵、黃泉賦對抗。
江湖武林,俠義為先。組成江湖武林的不是門派和宗師,而應該是俠。俠以義為先,故而提及江湖便要想起俠義。曾經有一本武林傳奇錄,記載武林天驕、俠客軼事,令無數少年心向往之。
羊伯樵也曾是那無數少年人之一,可惜現在已無人記得百年前的風流人物。他的眼裡浮現追憶:“我以為到死也見不到江湖武林的崛起。”
停頓不語,側首目露精光,仔細盯著謝錫看。後者坦蕩從容,無所畏懼。羊伯樵長歎,對謝錫更為敬佩,不再因其年紀而輕視。
“江湖武林發展至今,可說前無古人,已臻巔峰。但這是個扭曲的江湖,名利為先,俠骨無多,這是江湖武林的衰敗。”以俠義為先的江湖武林,當有一日拋棄俠義,便不再是江湖。湮滅、衰敗,不過是遲早的事情。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間萬事細如毛。野夫怒見不平事,磨損胸中萬古刀。”羊伯樵大笑三聲,快慰至極。“我卻在裴少俠身上看到俠義,在謝府主身上看到大仁大義。昆侖玉虛,昆侖玉虛……怪不得,原是那傳聞中的仙山門派。”
一劍屠城,一騎當百萬師,萬劍歸宗、踏碎虛空……締造無數傳說的門派,占了武林傳奇錄大半篇幅的神秘門派,昆侖玉虛。
謝錫待他抒發豪情,正要招呼門派弟子下城樓支援裴回時開口:“羊老,您可曾見過萬劍歸宗?”
羊伯樵一愣,搖頭:“未曾。”那是傳奇錄裡麵的傳說。
謝錫:“您再等等。”
羊伯樵猛然倒吸一口涼氣:“你是說——”
“勞煩您收拾殘局。”
羊伯樵大力點頭,隨後目光灼灼的看著城樓之下裴回的身影。若是此生能叫他見到少時極為渴望的劍法,如何都行。
城樓之下,萬軍之中,鶴拓王的記憶在前世和今生不斷閃現,令他頭痛欲裂,裴回冰冷的視線和長劍的冷光讓他恐懼得發抖。他大聲怒喝:“鶴拓鐵騎,圍住他,殺了他!”理智瀕臨崩潰,此刻隻恨不得裴回死去,懶得再折磨。於是命令十萬鐵騎對戰裴回一人,務必速戰速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