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詒看見蘇園, 微笑走來,與她見禮。
“蘇姑娘有所不知,杜某是忘川道長所收的俗家弟子, 今日法事師父不便出麵, 便由我代為。”杜詒溫和有禮地解釋道。
“不便出麵?”蘇園疑惑問理由。
杜詒尷尬地笑了下, 他看看左右, 稍微近前一步,當然依舊還是跟蘇園保持著禮貌的距離。
杜詒小聲解釋:“這場法事他來也無用,施法之人須得是童子之身。”
蘇園愣了下, 見杜詒說罷麵色一派從容, 她便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了。
“杜公子怎會拜忘川道長為師?”
蘇園越加好奇這位忘川道長了, 先是蘇家,後是八賢王府, 現在又跟宰相家的小兒子扯上了關係。一名道士是怎麼在這些富貴人家中混得如魚得水?
“我十三歲時中過邪, 就像得了一種瘋症, 誰都不識得,胡言亂語,多少大夫都沒看好,幸得忘川道長施法救治才恢複如常。道長說我體陰,易招邪, 但邪祟之物懼怕道法。他便建議父親讓我暫時拜入道門,待弱冠之後, 身體盛壯,有道法護體,自然百邪不侵。”
杜詒知道像蘇園這樣的查案人員,習慣把問題了解得比較細致,便跟蘇園細致講明所有。
“原來如此。”蘇園再問杜詒, “早聽聞忘川道長的盛名,卻從未得見過,不知杜公子眼裡的忘川道長是什麼樣子?”
“師父他年四十,卻貌若二十七八,濃眉明目,笑若星辰,是一副人人見了都不覺得他就是忘川道長的模樣。他道行頗深,推算精準,天下間不知有多少人都曾因他得救,受惠於他,大家都稱頌他為活神仙。在我眼裡,師父倒更像是同齡兄長一般,從不會以規矩術法之類的東西強施於人,他以理服人,以術法服眾,是好師父、好兄長、好摯友。”
提及忘川道長,杜詒嘴角不自覺地帶笑,眼裡儘數盈滿對忘川道長的崇敬和喜愛。
“聽杜公子此言,我倒是更好奇想見見忘川道長了。”蘇園歎道。
“有機會一定得見。”杜詒想了下,隨即對蘇園道,“若不然蘇姑娘哪日得空來找我,我為蘇姑娘引薦?”
“倒不好麻煩杜公子。”蘇園道謝。
“不忙,無妨,不麻煩。”杜詒連忙表示沒關係,讓蘇園不必跟他客氣。
杜詒請蘇園稍等,他先去更衣。
不一會兒人再出來,他便脫掉了道袍和九梁巾,改穿青錦袍,頭束白玉冠,一雙眼很愛笑,清雋溫雅,乾淨陽光。
“蘇姑娘今日來戶部是為查王水生的案子?”
“對。”蘇園點頭應承,隨即她眼珠兒一轉,笑問杜詒,“不知杜道長覺得王水生的死,是人為還是鬼為?”
“這要由你們的勘察結果來定。”杜詒答道。
蘇園驚訝:“你入道門也有幾年了,難道看不出是不是鬼怪作祟?”
“師父說,這人間能現形的鬼怪不多,倒是人心中的鬼怪極多。”杜詒轉頭認真看著蘇園,反問她,“蘇姑娘似乎很好奇杜某看人待事的想法?”
蘇園坦然承認的確如此,“所謂‘三人行必有我師’,多了解一下彆人的想法和自己有什麼不同,說不定就能在案子裡查缺補漏了。”
“查案還是要憑證據說話,彆人的想法不那麼重要。”杜詒道。
蘇園麵上點點頭,心裡卻並不苟同。在古代勘查技術有限的情況下,光憑現場遺留的證據能破幾樁案子?多了解人心,以巧計嚇唬幾下,令犯人慌得主動露出馬腳,也不失為一種辦法。
“蘇姑娘以後有何打算,繼續這樣在開封府呆下去?”
“我好像也沒有彆的地方可去。”蘇園不解杜詒突然問起她這個,大概也是覺得她一名未婚女子呆在開封府不是長久之計?
“若有呢?”杜詒緊盯著蘇園看。
蘇園愣了下,回問杜詒:“有嗎?”
“假如另有一處富貴地等著蘇姑娘,蘇姑娘可願意去?”杜詒看蘇園的眼神裡透著幾分緊張。
“那就要看這富貴地是真富貴還是假富貴了。”
“何解?”杜詒忙問。
“真富貴是指能讓人自由自在活著,吃穿富足的地方。假富貴是指表麵看起來富貴,實則叫人活得憋屈束縛的地方。”
杜詒想了片刻後,稱讚蘇園好見解。
“如此的話,若真有那‘真富貴’的去處,世間人都會向往。杜某便不耽擱蘇姑娘查案了!”
杜詒便帶著道童們跟蘇園告辭。
蘇園疑惑地目送杜詒離開,琢磨著杜詒最後問她的那個問題是什麼意思。好像有點像獵頭公司看中她的才華,挖人的樣子?可是據她了解,杜詒尚未考取功名,也沒在什麼衙門做事,所以他在替誰挖人呢?
難不成是忘川道長?道士講究清修,即便不是清修,道觀也不會自稱自家地方是富貴處。再說那忘川道長早就批命說她煞神附體了,不太可能看得上她。
蘇園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她也懶得繞路走,直接翻牆去了隔壁的鑄錢西所。
因為昨晚在鑄錢西所乾活的工匠有近百數,所以王朝等人還沒忙完,依舊在給餘下的工匠們錄口供。
“我們昨天大概酉時三刻吃晚飯,然後就點卯上工。金主事那會兒還特意跟我們講了,鑄錢西所要徹夜趕工,多輪班,儘量把東所落下的那份兒活兒給乾出來。但這怎麼可能呢,西所的爐子總共就那麼幾個,晝夜不停趕也是趕不上啊。”
最前頭錄口供的工匠正在發牢騷,後頭排隊的工匠們就小聲議論起來。
“聽說今兒來了一位厲害的道士,去東所作法了,你們說金主事是不是打算讓東所也晚上開工?”
“哎呦,那我可不去,要命。”
“我也不去,要是非逼我去,我就辭工,命都沒了乾活有啥用。”
“就是,咱一個月掙這點錢,可不值當把命搭進去。”
……
聽起來這些工匠們都被鑄錢東所發生的鬨鬼事件給嚇著了,縱然如今請了法術高強的道士來作法,這些工匠們也是不信,不願意再冒險晚上做工了。
蘇園找到了和王水生平日裡關係較好的幾名工匠,問他們在案發之前的一兩日,王水生可有什麼異常。
“比如有沒有出現情緒突然沮喪、心神不寧之類的情況?”
有名叫曲安的工匠,告訴蘇園:“他精神好得很,小人還覺得他昨日比往常好像更開心。小人問他家裡是不是有喜事,他說沒有,還說他不打算再乾下去了,過兩天就辭工,要去京外買幾畝田,弄個大點宅子安穩住著,不想在城裡一家十二口擠著三間小破屋活著。”
東京城內的房價實在太高,很多普通百姓家裡屋舍有限,都住得比較擁擠,一屋子裡睡三五人的情況很常見。此前在查案的時候,蘇園就遇到過類似的情況。
王家父母都健在,依照‘父母在,不分家’的規矩,王水根生前應該也是是跟他們一起住的。
蘇園便去王家瞧了瞧,如今王家宅子裡住的十二口人分彆是:王家父母,長子王水生的妻子和兩兒兩女,兩年前就已經去世的次子王水根的兩名兒子,三子王水發和他的妻子以及兩名女兒。
三間房的分配分彆是:王家老父母帶著四名孫子住正房,王水生夫妻和王水發夫妻各帶著的自家兩個女兒住東西廂房。東西廂房都蓋有抱廈,兩房的女孩兒住在抱廈內,倒也不算太擁擠。
但這是現在的情況,之前王水根還活著的時候,其妻子也在,卻不知這三間房如何分配。蘇園還注意到王水根的妻子尚未過守寡年限,人已經不在王家住了。
問過之後得知,王水根的妻子因不便與三房夫妻住在同一屋裡,便住回娘家住了。
“那兩年前,你二哥二嫂他們住在哪兒?”蘇園問王水發道。
王水發訕訕道:“原本二哥二嫂住在東廂,二哥走後,爹娘就讓我們夫妻搬到東廂住,四個孫子他們帶,大嫂就跟我的兩女兒住在抱廈。但大嫂覺得這樣不方便,便跟爹娘打了商量,回娘家守寡了。她守寡後心情一直不好,有親爹娘在身邊照顧倒更好些。我爹娘也早囑咐過了,等三年一過,便為大嫂張羅改嫁,絕不耽誤她。”
“那兩年前你們夫妻原本住在哪兒?”蘇園又問。
王水發:“原本我們一家四口住正房的抱廈,就是跟爹娘他們一屋。”
“兄弟三人,唯獨你們一家四口擠在小抱廈內,可夠辛苦了。”蘇園歎道。
王水發的妻子齊氏連忙插嘴道:“可不是嘛,大房二房都有正經的屋子住,就我們擠在那麼小的地方。”
“住嘴!我正跟官爺說話,哪兒有你插嘴的份兒!”王水發訓斥齊氏一聲,然後跟蘇園道歉,“我是最小的孩子,先緊著大哥二哥是應該的。再說我們也不爭氣,沒給王家添孫子,隻有兩個女兒。”
齊氏聽這話,愧疚地深低著頭,很自責自己肚皮不爭氣。
蘇園又問王水發:“你平常做什麼活計?”
“我在禦街的蘇記藥鋪做夥計,有七年了,自十三歲就在那裡做事。”王水發如實答道。
蘇園一聽是蘇記,便不禁感慨蘇家可真是家大業大,上個案子就跟蘇家的產業有瓜葛,這個案子也沾了點邊兒。
“這倒沒什麼稀奇,要知道東京城內的藥鋪,十有六七都屬於蘇家,隻不過這其中隻有三成叫蘇記。”蘇方明在聽了蘇園的感慨後,笑著為她斟一杯茶,順口就給她透露了蘇家經營生意的機密。
“原來那些不叫蘇記的鋪子,也未必不屬於蘇家?”這麼說來,蘇家產業應該比大家以為的更龐大。
“這樣做是怕樹大招風?”蘇園再追問。
“差不多吧,但其實沒你想得那麼厲害。蘇家不過是因搬入了京城,便於就近管理,才將不少生意轉入了京城之內,外頭的生意便沒那麼多了。”蘇方明解釋道。
“那好好的為何不在鄭州,突然搬入京城 ?可是因為忘川道長?”提及忘川道長,蘇園的問題就不禁變多了。
蘇方明點頭。
“但不是這次因為忘川道長,而是每一次都因為他。”蘇方明糾正道。
蘇園忙請他細講講。
“二十年前的蘇家,在鄭州不過是開了幾間小鋪子,略有盈利,生意做的並不大。因忘川道長的算卦批命,才助父親發了家,生意越做越大,幾年後竟還有幸成了皇商,就漸漸把生意做到了如今的程度。故而父親對忘川道長的話一直都深信不疑,他深以為自己能夠發家致富全靠道長提點,一直十分感激他,敬奉著他。”蘇方明解釋道。
這些情況蘇園多少了解一些,倒並不覺得太驚訝,蘇進敬要是不魔怔信道,哪裡會乾出丟親女兒的事兒來。
蘇園接著跟蘇方明提起她今日見到的杜詒,也是曾受過忘川道長幫助的人。
“他拜了忘川道長為師。我上次竟忘了細問你,既然蘇家與忘川道長有這麼深的淵源,你自小修道,是不是也拜他為師了?”
“嗯。”蘇方明應承,“不過他時常雲遊四方,親自教導我的時候很少。而且就是因為他那時沒有自己的道觀,將我托付給他的道友門幫忙照顧,才令我輾轉了那麼多家道觀。”
“上次你怎麼沒跟我提他是你師父?”蘇園覺得蘇方明是有意隱瞞了。
“原因有二:一感覺到你對他很懷疑,當時我們正談判,提他隻怕會增加失敗的可能。二諱疾忌醫,我不喜提道觀的事,也不願認他是師父。”蘇方明很坦率地告知蘇園原因。
“這就奇怪了,同樣是徒弟,杜詒對忘川道長的印象極好。而你對他的印象,好像不怎麼樣?”
“舉個不恰當的例子,但你能立刻明白,年幼生子和老來得子的區彆。”
蘇方明陳述這一情況的時候,臉色依舊淡淡的,明明對比之下該有怨氣的事情,他卻是一點情緒表達都沒有。
這例子舉得倒確實令蘇園立刻就明白了。二十年前,忘川道長自己還很年輕,屬於還要開創自己事業版圖的不定性的毛頭小子,自然是沒太多時間和耐心去管蘇方明這個徒弟。但過了十年之後就不一樣了,忘川道長成熟穩重了,而且杜詒還是杜宰相的小兒子,他自然要更加善待。
這麼一對比,確實顯得蘇方明非常慘。
“在你的傷口上撒鹽了。”蘇園有點不好意思,就把她布兜裡椒鹽杏仁都貢獻出來,給蘇方明做補償。
蘇方明看著杏仁表麵粘著地薄薄一層細鹽,不禁失笑:“你還真擅於撒鹽。”
嘗過一顆椒鹽杏仁之後,他讚許地點了點頭,“味道不錯。”
“這是我聽到過語氣第二平淡的誇讚。”蘇園順嘴歎道。
“第二,那第一是?”蘇方明不禁有些好奇。
蘇園:“第一是‘不錯’、‘尚可’、‘還可以’……”
“白玉堂?”蘇方明立刻就猜對了人,跟蘇園道,“若是他的話,不奇怪。當初我不管與那哪一號江湖人交往,都十分順利,唯獨在他那裡碰了壁。白玉堂是個軟硬不吃的人,無論你表現如何完美,也得合他眼緣才行,否則他就是看不上。我那時才明白 ,江湖上都傳他性情詭譎的說法是半點不虛。”
蘇園笑歎,蘇方明吃癟的樣子應該很有趣,畢竟他的性子太淡了,鮮見能有這一幕。不過比起蘇方明吃癟,白玉堂吃癟的樣子肯定更有趣。
蘇方明聽蘇園這些感慨,挑起眉梢,“我覺得你這些想法很危險。”
“沒事。”蘇園無所謂危險。
“哦?”蘇方明打量一眼蘇園,目光有幾分意味深長,“你與白玉堂該不會是——”
“對,我正琢磨一件事兒呢。”
蘇園就把圓圓麵和白玉糕的事講給了蘇方明,問他當時白玉堂那話是什麼意思。
蘇方明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故意揶揄蘇園:“你不懂嗎?”
“我懂啊,白玉糕是適合我。”
蘇方明怔了下,沒想到蘇園這麼直接。不過轉念再想,她能這樣直白的把心裡話講給自己聽,顯然說明她對他十分信任,也是對他這位大哥的認可了。這令蘇方明頗感榮幸。
“可圓圓麵也適合我啊,我都愛吃。他不愛吃甜食,要二選一。我不用啊,我不需要二選一,我都可以!”
蘇園歎畢,見蘇方明有點發愣地看自己,就再細致地跟蘇方明解釋她當時的感受。
“我當時聽完他的話,腦子裡‘轟’的一下,因為我特意給弄了白玉糕逗他,他就報複我,不打算不給我吃圓圓麵了?還真不愧是小氣記仇出了名的人物!
幸而那會兒有盤白玉糕就放在我跟前,味道甜甜的,一直甜到我胃裡,才安慰到了我。否則我真要拍案而起,忍不住和他打一架。”
蘇方明:“……”
腦子挺聰明的,怎麼一旦涉及到吃的事兒,她就全都隻想著吃了?可憐白玉堂還拿食物作比,特意去表達心意,人家是半點都沒明白他的心意,還以為他在搶食,光計較自己以後能不能吃圓圓麵了。
“你再想想,他要說的是這個意思麼?或許並非麵本身。”蘇方明委婉提示蘇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