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園喝口茶的工夫, 就見王府小廝領著一名穿著青色直裰的道士進門,踱步輕緩,一派不疾不徐的樣子, 但走路的速度並不慢。從外表看起來確實像二十七八歲,心形臉, 有棱有角, 五官精致, 一雙眼尤為漆黑清亮,見人便笑,儀態道骨仙風,卻不顯高傲,有禮有節,總之叫人無法忽視他, 也不好意思冷下臉來應對他。
杜詒說他笑若星辰, 這形容原來並不誇張。
忘川道長向王妃鄭氏見禮之後,目光輕掃過蘇園和白玉堂, 他便笑問鄭氏府裡是不是來了貴客。
他整個觀察人的過程非常快,絲毫不會讓彆人察覺到失禮。
鄭氏在見忘川道長之前本來帶著憤怒, 但見他本人之後,被他微笑從容態度所影響,怒氣已經完全收斂了。她險些思慮不周, 欲直接問責了忘川道長。道長法術高強,若想要求財, 不知會有多少達官貴人奉上,何至於偷盜。
鄭氏正打算說這大概是個誤會,就聽蘇園先發話了。
“我們是開封府查案的人,算不上貴客。不過是按規矩查案, 竭儘全力為王府找到遺失的古畫。”
鄭氏一聽他們要按規矩查案,曉得這因馬尾毛詢問忘川道長是必須走的章程,那她倒不必多說什麼了。反正清者自清,不怕被查。
“這二位是開封府的官員,禦前四品帶刀侍衛和禦封的司法參軍。”鄭氏跟忘川道長正式介紹道。
忘川道長聽完點點頭,笑讚蘇園和白玉堂年少有為,為大宋棟梁。他並沒因蘇園是女子為官而特意感慨表達驚訝,不論是眼神還是言語,他都將蘇園和白玉堂一視同仁。
這一點倒讓蘇園覺得挺舒服的。封建社會男女不平等,沒人去把女子和男子當做同等水平去看,忘川道長能有著不落於世俗的看法,的確與眾不同。
白玉堂鳳目冷冷斜睨忘川道長,並未因他的讚美之言而改變態度。
忘川道長卻也沒所謂,淡笑從容,仿若沒察覺到白玉堂的冷意一般。
“道長可曾來過這間書房?”蘇園問。
忘川道長搖頭,禮貌答道:“貧道從不曾來過這間書房。”
蘇園就將手裡的那根馬尾毛亮給忘川道長看,“那道長怎麼解釋會有一根馬尾毛,遺落在了古畫丟失的地方?”
“這好像不需要貧道來解釋。”忘川道長言外之意,這件事情跟他沒關係,他當然不需要解釋。
“聽說府內用拂塵之人,隻有道長一人。而王府守備森嚴,外人進府作案的可能並不高,即便有這個可能,哪家小偷會在偷畫的時候帶著拂塵來呢?”
蘇園說這話的時候,略微轉過頭,用揶揄的眼神看了一眼她口中的‘小偷’白玉堂。
白玉堂微微扯起嘴角,在表麵上看他此刻像在譏諷冷笑。實則,白玉堂正在心裡偷偷作答:你家的。
“這貧道又怎會知道。”忘川道長無奈道。
蘇園:“久仰道長大名,聽聞道長道法高深,修為比天高比海深,在驅鬼招神占卜方麵異常厲害,百試百靈。”
雖然蘇園說的都是讚美之言,但忘川道長聽著好像哪裡不對,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道長不是會算卦批命麼?能不能給這馬尾毛算一卦,算一算它主人是誰?又或者算一算這偷古畫之人是誰?”蘇園問。
“不是萬物皆可問卦。”忘川道長告知蘇園,他擅占卜的是未來之事。
“噢,就是未來沒發生的誰都不確定的事,道長能占卜。這已發生確準了的事,您占補不了?”蘇園發揮起她的杠精特長。
忘川道長漸漸收斂臉上的笑意,凝聚目光看向蘇園。
鄭氏本覺得蘇園說的話好像哪裡有點不對,可是琢磨她話裡的內容,好像又挑不出錯。反倒有一種讓人恍然大悟的感覺,忘川道長確實經常占卜未來之事,是因為未來說不準不確定麼?
“蘇司法對貧道似乎很有意見?”忘川道長依舊保持著平緩語調,沒有因為蘇園的刁難而惱怒。
蘇園笑:“可是我哪句話說的3不對,令對道長有誤解?”
“蘇司法不信道法,有誤解實屬正常。蘇司法若想讓貧道卜卦,占卜一下這樁古畫丟失案的情勢,貧道也不是不能占卜。”忘川道長語調文縐縐,依舊有虛懷若穀、包容萬千的架勢。
“好啊,有勞道長。”蘇園倒要親眼見識見識忘川道長的占卜能耐。
忘川道長命道童取來龜甲來,以火灼烤,龜殼在烤裂之時發出聲響,忘川道長便聞聲閉目,口中低聲念著咒語,隨即他便取來龜殼查看裂紋的兆象。
“此正是龜甲灼卜之術。”白玉堂見蘇園有疑惑,小聲解釋道。
“結果如何?”蘇園立刻問忘川道長。
忘川道長清亮的眸子正對上蘇園明澈的杏目,“怪哉,這卦象顯示古畫並未丟。”
蘇園和白玉堂:“……”竟然被算準了!
“怎麼可能沒丟?”鄭氏不解問。
蘇園對鄭氏道:“我倒有個猜測,可能這古畫還在王府之中,就不算丟了。”
鄭氏恍然大悟:“可這古畫若還在王府之中,豈不正說明了王府中有人監守自盜?剛好發現了馬尾毛……”
鄭氏對忘川道長又起了懷疑,一邊覺得以忘川道長的修為不像,一邊又覺得那兩幅古畫為世間絕品,或許偷畫之人並非貪財而是貪畫,倒是有點能解釋得通了。
這等令人頭疼的事鄭氏是想不清楚了,便請蘇園徹查,並令王府的管家全力配合。
待鄭氏一走,蘇園也如白玉堂那般囂張的模樣去看忘川道長,一點不遮掩她對忘川道長挑釁的態度。
忘川道長一怔,無奈苦笑。今早他起床一算,是有一劫,本以為不出門就能避開災禍,沒想到麻煩自己找上門來了。
倒不知他怎麼就得罪了這兩位開封府的官員。開封府如今的當家人不是包拯呢?有名的剛直不阿,治政嚴謹,他的麾下怎麼會出了兩位態度如此囂張的官員?
“道長不認識我?”蘇園問。
忘川道長搖了下頭,“貧道此前從未見過蘇參軍,何談認識?”
“蘇進敬認識麼?”蘇園見忘川道長點頭,跟他道,“我也姓蘇,年十七,但不是蘇進敬的蘇。”
這話的言外之意是告訴忘川道長,她便是蘇進敬在外認不回的女兒。
忘川道長略微驚訝了下,重新打量了一番蘇園,眼神裡流露出‘原來如此’的意思。
“道長一句話便能左右一個人的一生,最讓人佩服不過。”蘇園又一次‘稱讚’忘川道長。
忘川道長眼神複雜地看著蘇園,顯然,他很明白這話是蘇園對他的譏諷。
蘇園的本意是言語刺激一下忘川道長,先看看他反應如何。若是能激怒他就更好了,人在情緒憤怒的情況下,總是更容易露出破綻。
不過這位忘川道長的情緒控製非常好,即便是被她刺激得不高興了,最多隻是用眼神譴責她。
比起蘇進敬動不動就暴怒跳腳的樣子,如此安靜的忘川道長,倒是顯出幾分可愛來。
“道長既然算不出這古畫現在何處,為誰所偷,也解釋不了這根馬尾毛的來曆,那我們就隻能冒犯了。”蘇園當即就帶人去搜忘川道長的住所平安觀。
平安觀建在王府東側,周圍有竹林假山,景色宜人,走過了開滿荷花的石拱橋即抵達道觀。
觀裡麵隻有倆道童,再無其他人。正殿為誦經修道之處,與普通道家正殿區彆不大,隻是因為地方局限,稍微小了些。東廂為忘川道長的住處,抱廈內住著倆道童。西廂內為擺放法器、畫符靜思之所。後院還有一處丹爐房,專供忘川道長煉丹製藥所用。
忘川道長見蘇園真的要帶人搜查道觀,連忙阻攔。
“萬萬不可,兵不進道觀,如此搜查會冒犯神明。若八王爺回來了,得知你們的舉動,必會不悅。”
眾衙役聽這話,都有幾分猶豫地看向蘇園。
“冒犯神明會有什麼報應?”蘇園問。
忘川道長:“這貧道就不知了,皆看上天的意思。”
蘇園進了正殿,在神君像前跪拜,“諸位神君在上,開封府司法參軍,今特來調查王府古畫遭竊一案 ,一切搜查皆與諸位神君無關,隻為查證忘川道長的清白。”
蘇園說罷就起身,對忘川道長和眾人道:“諸神君皆為明理通達之神,會理解我針對的不是他們,而是道長。”
忘川道長:“……”
“至於八王爺,聽聞他剛正嚴毅,執法嚴明。隻要講明道理,必然不會為難我們,這點道長不必擔心。”
搜查隨即展開,蘇園和白玉堂分彆去了忘川道長的寢房和丹爐房。
蘇園跟著公孫策學習了一段時間,略通藥理,所以丹爐房歸她來搜查。房內各種草藥丹藥,她都一一查看辨認,竟沒發現一處異常。
白玉堂這時來了,對蘇園搖了搖頭,表示寢房內沒有任何線索。
“這也沒有。”蘇園掐腰,仰頭歎了口氣。
“你感覺這位忘川道長如何?”白玉堂知道蘇園在直覺這方麵比較準。
“感覺不出來。”蘇園眼睛一直盯著上方,對白玉堂道,“這也是我幾次想激怒他的緣故,我沒從他身上感覺到任何危險和威脅。要麼這個人真沒什麼,要麼他藏得極深,到了深不可測的地步。”
蘇園突然用手指了指房梁,“有收獲。”
白玉堂順著其所指看去,雖然光線較暗,但細看房梁木交叉的角落處,似乎有什麼東西。白玉堂飛身上了房梁,從那裡取了一個黑布袋下來,有一些分量。
打開布袋一瞧,裡麵有刻著蟾蜍圖案的玉鎮紙,玉質瑩潤,一瞧就是好東西。另還有一個‘山’形的瑪瑙筆擱,以及金葉子、金豆子、寶石戒指兩枚。
“喲,早知道有這東西,就不麻煩五爺折騰兩遭了。”蘇園小小地唏噓一聲。
白玉堂輕笑,稱讚蘇園是神算。
按盜竊案查忘川道長,竟然就查出真盜竊案了。
蘇園本來沒證據都在囂張,這證據一來,她哪能安分了,立刻請王妃鄭氏來,當場給她瞧了她搜查的成果。
忘川道長本站在道觀門口,手持拂塵閉著眼,一副入定修行的樣子。他不認為蘇園等人能搜出什麼東西來,也曉得蘇園針對他的緣故,便隻耐心等待事情結束。
沒想到他們真在裡頭搜到了東西!
經鄭氏確認,兩枚寶石戒指正是她半年前所遺失。玉鎮紙和瑪瑙筆擱她卻不識得,但這東西一瞧就是富貴人家所有,不該在道觀出現。至於金葉子和金豆子,比較常見。王府每年在過年的時候,都會拿這些東西賞小一輩,圖個喜慶。
“我本以為這馬尾毛不過是個巧合,萬萬沒想到道長你竟居然真是貪財之輩?”既有證據在前,由不得鄭氏不信。
鄭氏馬上命人快去把王爺請回來,這道士本來深得王爺喜歡,如今倒叫人看清楚了他的品行,還是趕緊把人送去開封府大牢比較合適。
忘川道長忙對鄭氏行禮,不疾不徐地解釋道:“王妃請息怒,此事並非貧道所為。”
蘇園觀察到,忘川道長身後有一粉雕玉琢的圓臉小道童。他在看到那黑布袋裡的東西的時候,表情有一瞬間的慌張,然後他就深深地低著頭,一動不動,誰都不敢看。
“不是你會是誰,這東西就藏在你道觀的丹爐房內,難不成是彆人藏在那裡,栽贓你?”鄭氏反問。
忘川道長聽了這話,看了一眼蘇園的方向。
蘇園本以為忘川道長情急之下,想指責是他們針對他、陷害他,卻不想忘川道長走了過來,跟他們行了禮。
忘川道長對蘇園道:“此事的確不是貧道所為,請蘇司法和白護衛明察 。”
蘇園和白玉堂互看了一眼。
在幾番受了蘇園挑釁的情況下,忘川道長居然選擇相信蘇園和白玉堂能幫他調查清楚,還他清白。
突然有那麼點‘以德報怨’的味道。
“王妃這兩枚戒指當初如何遺失?”蘇園問。
鄭氏道:“每到有露水時,我便會泛舟湖上,采集荷葉上的露水煎茶。半年前,有次采完了露水,便發現手上的戴戒指不見了,以為在不察之時,戒指掉進了湖裡。”
“當時陪同王妃采露水的有誰?”
“我的四名丫鬟。”鄭氏招呼來隨行的四名丫鬟,指給了蘇園。
蘇園:“還有麼?”
“那日還有兩位道童一起,王爺很喜歡道長用露水所沏的道茶,所以我們采露珠的時候偶爾也會帶上他們。”
倆道童才六七歲,年紀很小,又是出家人,於她們而言也沒什麼好忌諱之處。
蘇園就把那名圓臉的小道童扯了出來,拍了拍他的腦袋。
小道童嚇得渾身一哆嗦。
“自己認吧。”蘇園道。
“沒……不、不是小道。”小道童的道號喚作思華,此時聲音十分顫抖。
“奴婢想起來了,那日他在船上采露珠的時候,有些站不穩,王妃便扶了他一把。”四丫鬟之一突然說道。
“王妃苦夏,每逢夏日便會清減了許多,戒指必然容易脫下。”另一丫鬟跟著道。
案情簡單又明了,這還有什麼狡辯之處?
思華這才哭唧唧地跪地認錯,承認是他所為。
“那日王妃扶過小道之後,戒指便脫落在了小道手裡,小道本想還給王妃,卻見王妃全然無覺,便貪心給昧下了。”
蘇園打量這道童,雖不過六七歲的樣子,但口條清楚,說話如大人一般。
“那金葉子、金豆子你從何而來?”蘇園問。
“公子們玩投壺的時候,拿這東西作賭,小道在旁同玩,就順手拿了一兩個,次數多了,便攢了這些。”思華接著也坦白了玉鎮紙和瑪瑙筆擱的由來,都是在他陪著三公子出去見友人的時候,從人家書房裡順手偷來的。
王爺的兒子結交的友人必然都是富貴之輩,但是再富貴也富貴不過王府,即便對方察覺丟失了財物,怕是也不敢知會王府這邊。以他們的身份,哪敢去冒險質疑是王府的人偷東西,一不小心說錯了話得罪了王府,得不償失。倒不如吃悶虧,不過是丟些財物罷了,總比得罪皇親國戚強。
鄭氏聽了思華這話氣得不行,她三兒子因瞧著這思華道童長得漂亮可人,憐他自小就要清修吃苦,不能像同齡孩子們那般長大,這才得空就帶他出去玩兒,讓他多些樂趣,長些見識。想不到這道童竟不識好歹,出去偷盜,給她兒子和王府丟人。
他們王府清廉的名聲都被這道童給玷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