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府
春耕已經進入了尾聲。
這一年內憂外患,天公作美,沒給大魏雪上加霜。
淅淅瀝瀝的小雨落下,田裡地間都蒙上了一層綠色,宛如一塊上好的綠毯子。
張老漢臉上喜氣洋洋,去年少雨還曆曆在目,多虧了玉璋湖的儲水才保住糧食,他還怕今年繼續少雨,沒想到老天爺賞臉。
吆喝著老黃牛,張老漢不急不緩的從地頭走過,看見地裡的人就招呼:“李狗子,下雨了,你咋還在田裡頭?”
被叫李狗子的是個年輕男人,聽見他的聲音就露出討好的笑容來。
“張叔,我怕待會兒雨下大了,淹了稻田,所以特意過來看一眼。”
張老漢滿意的點了點頭:“你也是個用心的,瞧過了就家去吧,不然淋壞了身體還得吃藥。”
李狗子連連答應了,但還是仔仔細細的檢查了幾塊稻田,確定沒有被淹的可能才走。
張老漢也沒催著他走,心底知道這些外鄉人好不容易有活兒乾,有飯吃,一個個恨不得賣死力氣乾活,免得主人家嫌棄。
算起來,這些外鄉人出現到現在也一個多月了。
張老漢家壯丁多,原本是用不著請人的,但誰讓他兩個兒子都整齊,如今穿上藍袍了。
那可是為知府大人辦事兒,每個月能拿到俸祿的,雖說將來打仗了難免危險,可眼前看著樣樣都好,張老漢自然舍不得讓兒子回家種地。
於是他們家才請了一位外鄉人當長工。
兩人一道兒往家裡走,張老漢笑著說道:“年輕人願意乾活是好事兒,力氣是花不完的,趁著年輕多乾一些,掙了錢才能安家落戶。”
李狗子隻是笑:“我也想著能落戶,漳州府比涼州強多了。”
他是從涼州逃難出來的,從不知道原來世界上真的有勤政愛民的好官,漳州府的稅收抵,治安好,隨處可見衙役和藍袍,卻從不見他們仗勢欺人。
李狗子已經暗暗下定決心,這輩子他想發設法也得在漳州府紮根。
張老漢笑道:“那當然,其他地方能跟漳州比?”
李狗子憨憨一笑,又歎氣:“可惜我娘老子還在青州,也不知道啥時候能過來。”
“趙大人都說了,那邊遲早會放難民過來,有他的話在你還擔心什麼。”
李狗子顯然不適應漳州府人對知府的莫名信任,似乎他說什麼都能成真。
他怕自己露出懷疑的神色,當地人會心生不滿,岔開話題問:“張叔,您能再跟我說說天降七彩神光,紫金蓮出世的事情嗎?”
張老漢立刻精神起來:“那是老漢我親眼所見的。”
“話說那日是……”
趙雲安截胡過來的壯丁,已經無聲無息的融入到漳州府中。
青州營前腳打算放人,趙雲安後腳便接到了消息。
他眉頭微挑,召見了手底下的官吏們:“青州營攔截的難民正在往南,很快就會抵達漳州府。”
屬下們早已知道,此刻也不意外。
“大人,我等已經安排妥當,隻等人到了便分批登記,確認身份後可與之前的壯丁會合。”
這樣一來,漳州府承接難民的壓力就會少很多。
壯丁們在漳州府已經乾了一個月的農活,多多少少手中有些積攢,再加上春天的野菜,勒緊褲腰帶也能養活一家人。
如此一來,等同於將壓力分散到漳州府的百姓頭上,官府能鬆一口氣。
不過同樣的,百姓也從中獲利,這是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趙雲安點頭道:“若能找到家人的,就一一安排送過去。”
“其中難免有些找不到的,那就暫時留在城外的難民營,讓他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以工代賑。”
這是之前就商量好的,很快便能實施下去。
一一交代完,趙雲安才道:“你們去做事吧。”
等眾人退下,叢白卻並未離開。
“大人,屬下有事請教。”
趙雲安極為看中這位內政的人才,更難得的是,叢白出身富貴,卻一心為百姓。
“直說就是,你我之間不必如此客氣。”
叢白挺直脊背,直勾勾的看向眼前的大人。
“大人,您擴大藍袍軍,可有逐鹿天下的打算?”
單刀直入的問題,讓書房內的氣氛一窒。
叢白繼續道:“大魏內憂外患,同室操戈,大人是否有一爭高下之心。”
趙雲安靜靜的看著他。
半晌,他微微歎了口氣:“如果本官說沒有,你信嗎?”
“大人說什麼,下官都是信的。”
如果是彆人,叢白也許會懷疑,但這幾年來,他一直在趙雲安手底下做事,自然知道這位大人的性情。
趙雲安起身,看向院外的風景:“本官不知道這場亂局最後會如何,誰勝誰負,可卻知道這個過程中,定是會血流成河。”
“我大伯是永昌伯,卻在北疆失蹤,如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我大哥是戶部主事,因侄女之死重病在床,如今還在京城。”
“永昌伯府也算皇親國戚,這些年來受到陛下重用,是沒辦法徹底避開這場戰爭的。”
趙雲安看向叢白:“本官隻是想保護家人安危。”
“如果可以,本官想讓漳州府成為世外桃源,不受戰爭困擾,不被爭權奪利影響,百姓們安居樂業。”
叢白眼底微微動容:“大人,這很不容易。”
“所以我們才需要能夠自保的力量。”
趙雲安道:“叢白,你願意與本官一起,守護漳州嗎?”
叢白長長作揖:“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給了他一個擁抱,趙雲安朗聲笑道:“那就讓我們一起努力。”
叢白離開之前,回頭說道:“大人,無論前路如何,屬下與兄弟們都願意追隨大人,無怨無悔。”
趙雲安眼底閃過一絲感動,他知道這話背後的意思,即使他要揭竿而起,這些人也會追隨與他。
當然,此刻的趙雲安並沒有這樣的心思,他隻是單純的想要守護家人。
漳州府做好了一切準備,難民們卻還在路上。
青州府外的野菜樹皮都被挖得乾乾淨淨,可再往南情況就好了許多。
難民們剛開始被趕走的時候,心底惶恐,可等走出去一段卻發現,離開了青州府,他們反倒是能填飽肚子。
即使吃多了野菜胃裡頭發酸,可好歹餓不死。
甚至有些人想著沿路留下來,不圖安家落戶,可找一個活計養活自己也是好的。
“快走。”軍士驅趕道。
難民們剛坐下歇了歇,聽見這話頓時苦了臉:“軍爺,您這到底是讓我們往哪兒走啊?”
“是啊是啊,我覺得這裡就不錯,方才還有人說願意招工,給我們一口飯吃。”
一提起這話,難民們頓時議論紛紛。
甚至還有人抱怨道:“早知道再往南情況好,我們哪兒會死皮賴臉的留在青州。”
實際上是青州強行扣住他們,之前不許動,不許走。
有人更是賴在地上不起來,喊道:“反正我不走了,要走你們走。”
軍士們被鬨得黑臉。
“大人,現在怎麼辦?他們都不肯走了。”
帶隊的人正是申金,他瞥了眼躺在地上的難民,咳嗽一聲:“你們還想不想見到家人了?”
鬨事兒的難民愣住了。
甚至有人一咕嚕爬起來,追著問道:“大人,我兒子現在哪裡,這是要帶我們去見他們嗎?”
申金隻說:“願意走的都跟上,不願意走的隨便你們。”
他也不再停留,直接在前頭帶路。
剩下的人麵麵相覷,但凡有家人被帶走的,咬了咬牙跟上去,左右他們都是一群老弱婦孺,到哪兒都過得艱難,還不如賭一把。
人群之中,黃老漢氣息孱弱。
黃家兒媳摟著兒子女兒,靠在老漢身邊,低聲問道:“公爹,我們還要跟上去嗎?”
“其實這兒也不錯,至少能找到野菜。”
黃老漢咬牙站起身來:“不行,這兒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荒郊野外的,就算能有一口野菜吃,咱們又能熬多久。”
更重要的是,他們家沒有壯丁,老的老,小的小,還有一個姿色尚可的媳婦,兩個正直花期的孫女,一旦落單下場堪憂。
“我們跟上去。”黃老漢咬牙道。
雖說青州營的軍士態度冷硬,但這些日子看下來,他們並不隨意欺辱難民,為首的黑臉將軍也還算公道。
有他們在,至少能保證媳婦和孫女的安全。
黃家媳婦是個沒主心骨的,一切都聽公爹的,也不猶豫,立刻讓兩個女兒攙扶著爺爺,自己拉著兒子跟上去。
申金看似一心趕路,實則一直在關注身後的人。
“大人,大部分都跟上來了。”
申金一聽,這才鬆了口氣。
確定能完成任務之後,申金才罵了一句:“他娘的,周團練跟趙大人商量好了,就瞞著我一個,簡直不把我當自己人。”
下屬笑嘻嘻道:“不隻是大人您,咱們之前都不知道。”
申金冷哼一聲。
看似黑臉,實則他也沒生氣,畢竟青州營人太多了,其中也有王指揮使的人,一個不小心就會走漏消息。
周團練此舉也是為了以防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