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知許愣了愣,他沒想到,這個樹洞竟然給了回應,而且是這樣一句。
宋煜的語氣平靜而篤定,“就這次回去之後,你試一次,說不定結果比想象好得多。”
他不知道這道題會怎麼判。
但他很希望答案是對的。
一個月的高壓訓練總算結束,出營返校的航班定在中午,夏知許一大清早就拽著宋煜離開集訓宿舍,說是有東西要買,其實是挑禮物。
他們去到當地一家非常有名的書店,夏知許在這裡取自己很早就預定的書。宋煜站在一旁聽,這才知道原來這本書很難買,是限量精選的英文原版,上麵還有原作者的簽名,是因為作者曾經在這家書店簽售,有過合作,才能買到。
“你買什麼東西嗎?我陪你去看。”夏知許拿到書,心情格外好。
宋煜搖頭,表示自己不用帶禮物回去。但夏知許怎麼都不信,死活都要拉著他轉,最後他們在書店的後頭找到一家做手工筆記本的地方,夏知許進去就不走了,花了兩小時做了一個小小的靈感本,外麵的皮質外包都是他親手縫的。
而宋煜,做了一本十六開的畫本,封麵是鉛灰色的皮質,老板說可以手工刻上字體或者圖案,宋煜猶豫了片刻,最後畫了一塊三角形帶孔隙的芝士,仔細刻了上去。
兩個腦子夠好做題飛快的人,做起手工卻變得格外笨拙,怎麼都不滿意,最後集合去機場差一點遲到。
睡了一覺飛機就落地,又坐上那輛出發時坐的大巴,宋煜很討厭坐飛機,在上麵睡不好,所以一上車又繼續睡,車子搖搖晃晃行駛著,他戴著耳機,感官模糊。
近鄉情怯的情緒催生出夢,夢裡麵沒什麼具體的畫麵,隻是隱約能聽見樂知時透過無線電波的聲音,轉述著明明會還要裝不會的題。後排的女生拉開車窗的簾,光線刺眼,黑暗的夢也通透起來,樂知時站在不遠處的光裡,就站在原地。
宋煜手裡拿著可能這輩子不會做第二個的速寫本,向他走去。
至少在夢裡,他不能停在原地。
快要到靜儉中學,周遭忽然變得嘈雜,耳機裡的音樂都擋不住,宋煜眉頭皺了皺,聽見夏知許的聲音。
“4班?4班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這個帖子寫得挺那什麼的,而且現在□□空間也傳遍了……”
宋煜睜開眼,見旁邊的夏知許樣子不太對,拿著被人的手機瀏覽網頁,可手都有點抖,眉頭擰在一起。
“你怎麼了?在看什麼?”
夏知許沒有絲毫回應,宋煜更加覺得有問題,摘下耳機,“喂,發生什麼了。”
他說完,夏知許伸出另一隻手扶住前麵的座椅靠背,眼神迷茫,眨了好幾下眼。宋煜很少見他這樣,夏知許無論什麼時候,都表現出一種異於常人的陽光,可這一刻,他竟然像是虛脫了一般。
宋煜看到他後座的男生一臉擔心,手機大約也是他的,於是側過頭詢問發生了什麼。
那是個靜儉的學弟,對方也有些迷惑,“我們學校今天有個帖子很火,□□傳遍了,我就給學長看一下,我也不知道怎麼了。”他不太放心,湊到前麵拍了拍夏知許的肩膀,“學長,你沒事吧,你怎麼了?”
帖子?
宋煜正疑惑,車停了,帶隊的老師提醒靜儉的學生已經到了,夏知許連包都沒拿,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中衝下車。
“夏知許!”宋煜拿了包跟著他下去,就這麼一點時間,他已經跑進了校門,但宋煜卻被攔在門外。
“同學,你穿的不是我們學校的校服吧?”
宋煜站在門外,又喊了一聲夏知許的名字,可他完全聽不見似的,不顧一切跑向了教學樓的方向。
“宋煜學長。”剛剛坐在夏知許後麵的學弟趕過來,“我幫學長把包拿回去吧。”
低下頭,宋煜看著夏知許的包,很沉,裡麵放著他心心念念要送出去的書和親手做的筆記本,可他竟然連這些都忘記帶走了。
大巴車沒有等他,宋煜一個人站在靜儉的門口,陷入沉思。
他想到學弟口中的帖子,於是拿出手機,試探地打開幾乎從沒有看過的空間,他們初中的同學也有不少高中考去靜儉,兩個學校的圈子多有重疊。往下翻了翻,匆匆瀏覽,直到看到一個轉載,宋煜的手指才停留不動。
他怔了一秒。
轉載文章的標題搶眼得就像是無良媒體的手筆,如果平日看見,他隻會不屑一顧,可偏偏裡麵的主人公是許其琛。
[高三(4)班班主任和男同學關係曖昧,有圖有真相,學校都不管一下嗎?]
裡麵隻有一張圖片,並不算什麼有力證明,隻是許其琛上了一輛車,車裡坐著的仿佛是他們那個年輕的男班主任。除此之外,都是轉帖裡列出的各種罪證,諸如額外有待、所謂不正常的課外約談、甚至是通過不正當手段得到的各種獎項。
回帖也全都被搬運出來,謠言遍布,每個人都很熱切地討論,大家仿佛親眼見到他們做了什麼,繪聲繪色。
看著這些人將許其琛那樣一個冷淡的人,描述成誘導成年男性為他以權謀私的狠角色,宋煜既覺得荒唐,又覺得真實。他看待世界視角消極,對任何壞的可能性都不會太意外。
才華換來的榮譽和成果,會被歪曲成私相授受的肮臟產物,是人們追求刺激的必然之惡。
觀眾眼裡,真相哪有他人戲劇性的際遇來得重要?
明明自認冷漠,可宋煜忽然有那麼一瞬間帶入到夏知許的視角,仿佛感同身受一般看著那些文字、那些刻薄而嘲弄的回帖。
評論裡的那些學生們,都不過是抱著吃瓜的心態,沒有多少人去質疑這件事是否屬實,轉載到他空間的那個初中同學,轉發的時候發的也不過是這樣一句話。
[天哪,同性師生,這麼刺激的倫理劇情電視劇都不敢拍,這個男生完了]
盯著這句話,宋煜情緒複雜,他好像被硬生生地剝開了,裡頭那顆不怎麼光明磊落的心露了出來。這句話中的某些字眼被替換成他想象中的,然後變作一把閃著寒光的刀,剜出這顆心,扔在太陽底下。
下午最後一節課的鈴敲響,學生們紛紛出來,有不少隔著門取外賣,宋煜穿著另一個學校的校服,像個異類一樣惹人注目。
他想給夏知許發短信說點什麼,忽然想到這家夥可憐到什麼都沒有了,手機也沒有了。
馬路上川流不息,宋煜走回到路邊,攔了輛出租車回培雅,路上司機一直熱絡地聊天,可宋煜一個字也說不出,司機也有些尷尬,終止了自己單方麵發起的話題。宋煜付了錢,下車離開前說了句抱歉。轉身之後,他腳步頓住。
校門口沒什麼人,放月假的初中生中午就已經離開學校,隻剩下多補半天課關在學校裡的高中部學生。樂知時穿了件奶油色的衛衣,坐在校門外報亭前的小凳子上,耷拉著腦袋,低頭在看一份新買的雜誌。
他看起來很專注。宋煜知道樂知時做什麼事都很專注。
但他早就忘了,這個好習慣是自己教會他的。
隔著十米的距離,宋煜靜靜地注視他,像個陌生人。有時候他也希望自己最好是個陌生人。
不知道算不算心靈感應,樂知時翻過一頁紙,抬起頭,正好和站在不遠處的宋煜對上視線。
“宋煜哥哥?”樂知時一下子站起來,臉上的笑意很快擴散。他的頭發、表情、穿的衣服,甚至是朝宋煜奔跑過來的樣子,都特彆柔軟和雀躍,像等待了很久很久的小狗見到主人時的模樣。每一個動作都在宋煜心裡慢放,充滿了討喜的小細節。
可他此刻,腦子裡還充斥著那些刻薄的嘲諷、用好奇心粉飾的暴力。
站在風裡,宋煜希望那些黑暗的東西都留在自己的身後,希望樂知時永遠光明。
跑到哥哥麵前,樂知時停下來,氣都來不及喘一口就跟他說:“剛剛你們集訓的大巴車停在這兒,我還以為你回來了呢,等了半天隻下來了一個人,我問那個司機,他說你提前下車了。我還以為你不回學校了呢。”
以為你忘了,我要接你的事。
宋煜幾乎可以想象得到樂知時守在車門前往裡望的樣子,嘴角勉強動了動,“那你還等。”
樂知時衝他笑,“我覺得你還會過來的,而且……”
他的睫毛垂下去,臉上流露出一種無害的、催生出保護欲的單純,“你說過,要我在原地等你的。”
說出來之後,樂知時又沒來由覺得這句話說出來有些奇怪,抓了抓頭發,“我的意思是,我去找你的話就……我也不知道你在哪,給你發微信你也……”
“樂樂。”
宋煜打斷了他,用長大後幾乎再也聽不到的稱呼。
樂知時怔住了,懵懂地看著他,“嗯?”
“我好累。”他的聲音有點啞,渾身散發著一種和他極不相稱的脆弱感,令樂知時疑惑又難過。這麼多年,他從沒有見過宋煜這樣直接地展示出自己不安和消極的情緒。
小時候樂知時就覺得,他的心其實是長在宋煜身上的。宋煜踢球膝蓋受傷,流很多血,他處理傷口的時候沒有表情,掉眼淚的隻有樂知時而已。
培雅空蕩的校門外是鬱鬱蔥蔥的梧桐,占據街道兩側,茂盛得幾乎要吞噬藍天。一朵廣玉蘭悄無聲息落到泥土上。轟鳴的巨大卡車從他們身後駛過,載著快要超出負荷的貨物。
地麵在震動。
樂知時向前一步,抱住了宋煜。
他把下巴抵在宋煜肩頭,柔軟的手心貼上他脊背,緩慢地上下輕撫,“哥哥,你靠著我。”
“我給你充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