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卻在地毯上坐下,在等著她的這些時間裡,靜靜地抽著煙,任思緒流水一樣淌過。
他沒有撒謊,先前電話裡他說的都是真的,無論網上的流言蜚語會有多難聽,他都不在意。
他早就習慣了。
他的人生,原本從一開始就是一出充滿汙言穢語的爛劇。
從被扔在孤兒院門口起,到被領養走,中間隻短暫地經過了幾年平靜的假象。
養母去世後,一切虛幻的泡沫就迅速坍塌。
他和破產的養父搬進老破城區的舊巷子裡,周圍小孩傳他克死了媽媽,學校同學因他孤僻排擠他。養父每天酗酒不著家,他時常挨餓,為了吃飽,隻能一家一家店鋪去問,能不能讓他幫忙乾活,給他一口飯吃。
十三歲開始,他就混跡於各種黑網吧,再到後來不正規的夜場,被形形色色亂七八糟的人找茬,學校的混混們也一次又一次堵他,他在巷子裡、在酒吧後門,在一遍遍的挨打中,學會了反抗和打架。
他一點點習慣疼痛,習慣壓抑和辛苦,一個人獨來獨往渾渾噩噩隻為了活下去,但搖搖欲墜的生活在初中後還是再一次滑向深淵。
裴卻把煙摁進了煙灰缸裡,用力旋了幾下,旋到完全熄滅火星。
腦海裡,淌過那一年。
他的養父,為了換取做生意的資本,試圖拿他這個“兒子”和生意夥伴做“交換”。
那是他病得昏昏沉沉的某一天,養父回家了一趟又出去。不久之後,說要帶他養父做生意的狐朋狗友裡的人就來了一個,打著給他養父送東西的名號進門。
他把人扔在客廳自己回房,高燒燒到頭暈眼花,意識不清間,那人不知什麼時候摸進了他房間,對他動手動腳。
他拖著生病的滾燙身體把人踹開,狠狠把人打了一通。
那人一邊哀嚎一邊求饒,說:“你爸爸答應了的……是你爸答應了的!他說你同意,事成了我介紹生意給他……”
那一瞬間,腦子裡衝上了一股血。
他發狂一樣拳頭一下比一下砸得狠,用儘了全身的力氣,直到那人滿臉是血狼狽地逃出去,他也跌坐在地上。
養父回來後,被他白著臉質問,先是心虛,後來卻跟他動起手來。
他生著病,前麵用了太多力氣,被養父用巴掌、用拳頭,打得撞上牆,撞上桌角。摔倒了又被拽著拉起來,養父赤紅著眼睛邊打邊罵他——
“我養了你這麼久,讓你付出一點怎麼了?你這個災星!帶你回來以後就沒好事!克死了你媽,現在又來給我添堵,壞了我的生意你賠得起嗎?……被人丟在孤兒院門口的貨色,要不是我給你一口飯吃,你清高什麼?!”
“……不過是天生賤種,爛命一條!”
養父狠狠咒罵,打完就走了。
他被重重摔在地上,躺在滿是泥灰的地上,生病的痛,被打的痛,每一絲好像都鑽進了骨頭縫裡。
養母遺照前的香爐被撞倒,香灰撒了一地。照片裡那個曾經幾次去孤兒院耐心看他陪他隻為把他帶回家的人,仍然溫柔地笑著。
而他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聞著那彌漫開的香灰味道,隻覺得一陣窒息。
撞上了桌角的耳朵生疼,嗡嗡作響,腦子裡嘈雜一片,鄰居議論的聲音、堵他的人罵他的聲音、最後全都彙聚成了養父的那一句話。
你天生賤種,你爛命一條。
……
在遇見趙霓夏之間,他過的,就是這樣爛泥一般的生活。
裴卻又從煙盒裡抽出了一根煙,沒有點燃,在指間慢條斯理地把玩著。
是什麼時候從爛泥裡被拉出來的?
是在他讓趙霓夏考慮放棄選他合作的時候,她站在午後透著光的長廊上對他說,“如果我每句話都要聽,都要往心裡去,累不累啊?”
是在後來,拍第一部戲前和她一起上演技培訓課的他,被沒出道的練習生們議論的那天。
他還記得,他記得很清楚。
那天他原本在隔間裡,聽到外麵趙霓夏站出來為他說話,和那些人吵了一架把他們罵跑,忍不住走了出去。
她看見他很驚訝,問他:“……你都聽到了?”她動動唇,似乎想說什麼,最後沒說什麼,隻泄了點氣道,“我已經罵過他們了,你彆往心裡去。”
那天離開時,他和趙霓夏分開坐公司安排的車各自回去,他在車裡閉眼靠著椅背等司機來,坐上了自己的車的趙霓夏卻忽然折返,拉開了保姆車的門。
她好像還是怕他受影響,特地來跟他說:“今天聽到的那些難聽的話,你不要在意。”
很奇怪。
他聽過更難聽的話不知有多少,比那些練習生說的臟的銳利的字眼多了去了。
養父入獄後的那幾年,他早就不再把這些放在心上,為了賺錢進入覽眾的時候,更是做好了將來有一天,被更多的人辱罵攻訐的準備。
但她開口的那一刻,明明是傍晚,他卻覺得她背後的光和那時在長廊上一樣亮,亮得刺眼,將她映照得澄澈又明亮。
“有些人的內心和精神,都隻配當個渣滓。”
她語氣平和地對他說。
耳邊紛雜喧囂吵鬨了多年的噪聲,在那瞬間突然就被隔絕了。
整個世界刹那靜了下來。
退散不去的光將她柔和成了一個溫軟的美夢。
後來每當他墜入過去的舊事深淵中時,都會想起來,他無數次地想起她站在車門邊,認真地對他說:“——那些渣滓的聲音,你彆去聽。”
……
黑暗裡,關了燈的酒店房間寂靜一片,隻有窗外的月光薄紗般落進來。
趙霓夏已經回到酒店,給他打來電話。
“我剛剛到。”她道,“等很久了嗎?”
裴卻躺在床上,握著手機和她說話,聲音和夜色一樣柔:“還好。”
她似乎也躺下,那邊傳來薄被窸窣的聲音。
她和他說著白天發生的事,沒有提這個時候網上發布的澄清,隻陪他說著其它話題。
她好像還是在為他難受。
裴卻一邊不希望她這樣,一邊又忍不住沉浸在她這時候的遷就和溫柔裡。
他到底還是得寸進尺地開口:“趙霓夏。”
“嗯?”
“今晚電話可以不掛嗎?”
她猶豫了兩秒,應下:“好。”
他又問:“事情處理完以後,我可以去探班看你麼?”
那邊遲疑著,過會,緩緩回答:“……嗯。”
他低聲地說:“趙霓夏,我想見你。”
她停頓,聲音變輕了些:“等探班就可以見到……”
“你想見我嗎?”
“……”
她的呼吸聲重了兩分。
“你想見我嗎?”
他像是引誘,像是逼迫,不放棄一點陣地,一字一句清晰地又問了一遍。
那邊沉默了好久,才很輕地,細微地回答了這個問題:“……想。”
裴卻握著手機的手微微發顫。
他知道自己很卑劣。她在為他難過,他卻利用她的遷就和溫柔,誘哄地聽她說出他想聽的話。
但他控製不住。
他著魔般又問一遍:“你想見我嗎?”
漫長的沉默後她才很低很低地答,“……想。”
腦海裡,精神快要高|潮了。
隻是因為她的一句話一個字。
裴卻閉了閉眼。
窗外月亮很亮,今晚格外地亮。
她翻了幾個身,又換上新的話題。他沒再說話,在她柔和的聲音裡,竭力地壓抑著自己躁動的情緒。
這通電話聊了很久,她真的沒有掛斷,一直說到她不知不覺睡著。
電話兩端靜下來。
他輕聲地叫她:“趙霓夏。”
那邊隻有她聽不太清的細微呼吸回應。
裴卻握著手機不放,直勾勾地看著天花板,月光照進來,澄澈清明,像是要照儘他心底所有卑劣的愛|欲。
他想見她,想占有她,她的聲音她的表情她的喜怒哀樂,她全部的一切,他都想據為己有。
被壓抑的舊事帶起的情緒在翻湧。
好像快瘋掉了,如果得不到這個人。
安靜的夜下,他緩緩閉上眼,隻剩那一道低微的,帶點痛苦又虔誠的聲音。
“……趙霓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