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的上海沒有春天。
一片連綿陰雲下,淪陷的上海孤島僅剩下貧窮、破敗的街道以及數不清的死亡。
沒有太陽,沒有光。
更沒有希望。
周圍儘是低低的儂語啜泣,空氣裡彌漫著濃重的酸臭味。沈音之閉著眼睛,裹住破爛小被子靠在牆邊,感覺自己就要死掉。
死。她有點知道這個。
傳說人死之前將回顧今生,眼下她便看到一條張燈結彩的南京大街,看到好小好矮的自己走在裡頭,用肉乎乎的手指緊攥著前頭的衣角。
不知誰在後頭拉扯,她一不小心鬆開手,就這樣丟在人山人海裡。從此淪為人販子手中的緊俏貨物,被賣、被買過來又再賣回去。
大約十多年的顛沛流離。
她當過小女傭、當過童養媳,還當過五十歲獨身男人的小女兒。好幾次差點被猥褻,凶狠掙紮後換成一頓毒打。
原來有這些事啊?
沈音之想了老半天,無果。
畢竟她隻是個傻子。
外頭不少人說,百香門的阿音樣貌靈嗓音靈,腦瓜子傻了點無所謂,反正運氣好。落到紅姨手裡精心培養,初初登台便入了沈七爺的眼,直接贖身脫風塵,多好!
簡直是傻子中的楷模,飛上枝頭的假鳳凰嘛!
他們常常拿這個取笑她,背後羨慕嫉妒議論她。但事實上沈音之並沒有他們想象中的傻。
至少沒傻得徹底。
好歹記得自己是十四歲登的台。上台之前餓了老半天的肚子,還被紅姨掐紅了一截大腿,翻來覆去警告無數次,“彆給我壞了場子。”
她沒來得及說話。
外頭掌聲如雷,直接被推出去。
放眼望去下頭黑壓壓的人,上頭左右依舊黑乎乎的包廂腦袋。他們嬉皮笑臉問她幾歲,看起來怎麼這樣小,她通通不看不聽不知道,隻管自個兒開口唱。心裡想著早點唱完,偷偷溜去小廚房討點剩飯剩菜,不然真的要餓扁。
一曲終了蹦蹦跳跳地下台,結果不準走。
紅姨笑容滿麵湊上來,說是要帶她去見個了不得的先生,又有錢又年輕,是個上海灘人人向往的搖錢樹、金子做的大靠山。
紅姨興奮上頭,語調飆高。
奈何沈音之對錢沒概念,對年輕沒興趣。光是摸著肚皮問:“那他有沒有點心呀?”
紅姨腳步一停,轉過來扯她耳朵:“你個沒腦的爛貨!點心點心成天就惦記點心,白廢了老娘大功夫精細養你!沈先生難得來回百香門,甭管你用什麼招數,哄住沈先生什麼都好說!”
翹起來的手指惡狠狠懟著她:“要是放走了這條肥魚,老娘要你的小命,聽到沒?”
沈音之捂著耳朵,神情驟然變得凶狠。
像是動物受到攻擊後的本能反應,她兩隻眼睛大大瞪得滾圓,黑白分明亮得驚人。甚至冒出幾分稚嫩不成形的殺意。
“瞪什麼瞪!再瞪個試試?!”
沈音之不吱聲,隻眨了眨長長的眼睫。
那份不受管束的野性來去匆匆,恍如錯覺。
“不準出岔子,不然沒飯吃!”
這該死的小傻子!
紅姨搓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撂下狠話繼續往前走,走樣的腰臀一扭一扭。
她們走在一條彎彎繞繞的長廊裡,一排曖昧豔豔的小燈吊在頭頂。身旁時不時有人經過,男女嬉笑怒罵不絕於耳。
未成年的少女東張張西望望,一雙靈俏的貓兒眼波流轉,不動聲色全部看在眼裡。直到紅姨推開二樓包廂,討好意味十足地說:“沈先生,讓您等久了,這就是方才唱歌的阿音。趕巧今個兒上台,今年才十四歲,俏得很。”
再推她:“跟沈先生打招呼。”
這個包廂位置好,沈音之抬眼,沒看到所謂的沈先生,反而被台上的漂亮姐姐吸引走目光。
她身材曼妙,被一層旗袍包裹。
唱歌的時候身體輕微搖晃。頭發搖,耳環手鐲搖,連帶著旗袍下擺以及身側的小手帕一塊兒搖搖曳曳,活像冬日寒風裡的掉色。
“好!”、“唱得好!”
管你監場警長、達官貴族抑或是文人騷客。這裡身份地位沒什麼必要,分明隻有**滿身醜陋又肮臟的男人。手指間大片的煙霧繚繞,滿口酒味,他們貪婪的臉模糊成團。
光怪陸離,醉生夢死。
這便是入夜的歌舞廳。
“阿音!”
胳膊又被擰,沈音之回過神來。眼睛漸漸適應不開燈的包廂,這下看清陰影裡的男人。
他坐著。
那種非常漂亮、鬆散得恰到好處的坐姿。
一身筆挺的西裝幾乎隱沒,白襯衫嚴嚴實實扣到頂。兩條修長的腿漫不經心交疊,手上戴著黑手套,便隻露出一小截冷白的手腕而已。
打扮整潔,很有衣冠禽獸的派頭。
她歪著腦袋打量他,他微微側頭望去樓下。
在那片迷離破碎的夢幻光照中,張張麵龐湧動著色(欲。他們吞雲吐霧,他冷靜自持;他們哈哈大笑,他麵無表情,雙方形成鮮明對比。
這樣靜。
黑色漫了他一身,隻有側臉半明半滅。
垂眸望著眾生沉淪掙紮諸多醜態,有種高高在上、置身事外的冷漠。
多像神佛,滅絕七情六欲看魔鬼狂歡。
“阿音,還不打招呼??”紅姨咬牙催促。
沈音之盯住圓桌上一盤盤的點心,十足敷衍地喊了聲:“沈先生好,晚上好。”
她聲音脆嫩,拖腔拖調的孩子氣濃濃。
紅姨唯恐大肥魚掃興,趕緊開口解釋:“這丫頭小時候家裡窮,高燒四十度傷了腦子。有時候傻裡傻氣,有時候又機靈。不過天底下數她沒壞心眼,說什麼是什麼。”
“假如冒犯到沈先生,您千萬彆動氣。隻管告訴紅兒我,回頭好好再教她兩年規矩就是。”
紅顏衰敗的老女一臉諂媚。對麵的年輕先生摩挲著指尖,緩緩抬起鋒利的眉眼,朝心不在焉的小丫頭笑了笑:“你好,阿音。”
“晚上好。”
不緊不慢,雲淡風輕。
他的聲音幾乎溫柔地令人顫栗。
大人物的溫柔慈悲是門高深功夫,紅姨望了望那雙沾過無數血腥的手,不禁打個哆嗦。接著便硬住頭皮笑,哎呀哎呀地稱讚沈先生果然菩薩心腸,難怪整個上海灘為之收服。
他聽了仍是笑笑,不說話。
但那雙眼冰冷死寂猶如一口深井包羅萬象,什麼陰謀詭計妖魔鬼怪都有,獨獨沒有笑意。
沈音之看了很多遍,看得清楚分明。
的確沒有。
完全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