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亡(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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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好像發生過彆的事,記不清了。

傻子嘛。

她單記得自己稀裡糊塗成為上海灘頂有名的小畫眉,稀裡糊塗被沈先生買下。

之後便被嬌養在漂亮時髦的洋房裡,日日吃得精細睡得精細,肌膚剔透瑩亮,每根頭發絲都透著精細。

那段日子過得非常好。

除了功課什麼都不用做;

除了惹沈先生生氣之外什麼都能做;

萬事皆好,就是不能出去玩。

去年年初學校還停課,掐住手指頭算算。那位沈家表小姐千裡迢迢投靠沈公館時,沈音之已經足足八個月沒能出門,幾欲發黴。

當時七爺難得不在家,她想趁機溜出去玩。府裡人人勸她安分,幾十雙眼睛盯得死緊。唯有表小姐天天在走廊上踱步,小聲說:

女子不該依附男人;

獨立自主才是新式女子的追求。

她勸她反抗,連著好幾天沒得到回應。

表小姐大約按捺不住了,那天飯後拉住她,偷偷摸摸又正義凜然道:“表哥限製你的人身自由,這是錯誤行為!我知道你想反抗,我看的出來你有勇敢的反抗精神!你不要放棄,不要退縮,今晚半夜我就安排你秘密離開這座西洋籠子,幫你重新獲得自由!怎麼樣?!”

對方語速太快,沈音之腦子跟不上。單聽清楚結尾那句話,撲扇著眼睫問:“真的?”

“當然。”表小姐低回:“今晚十二點,你彆睡死。”

沈音之點了頭,表小姐露出詭秘的笑容。

全然不知這小傻子關上房間門,便拽出床底下的包袱。左右機警地瞧了瞧,手快腳快將抽屜裡一套珍珠首飾塞進去。

再找張紙,提筆落下三個字:我走了。

好像缺點什麼。

沈音之想了想,大大方方補充說明:珍珠是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現在是我的。我走了肯定要帶上珍珠,你彆找我,不會還你的。

好了!

紙張壓在留聲機下,高高興興睡大覺。午夜十二點再準時睜開眼睛,她在表小姐的接應下,提著潔白盛大的裙擺,踩著小皮鞋,就這麼深更半夜正大光明溜出了宅子。

“小聲點,往城南走。”

表小姐塞給她一張火車票:“再過半個小時就發車去南京,城北有黃包車送你去火車站。”

沈音之正兒八經點點頭,往南邊。

過會兒消失在轉角裡,過會兒又探出腦袋瞅瞅四下無人。她丟掉火車票,立即回頭向北。

她不準備去南京,更義無反顧地拋棄上海。因為她的好姐妹蔻丹終於決定離開百香門,買好了後天前往美利堅的兩張船票。

她們要去很遠的地方重新開始。蔻丹不想再做風塵女子,阿音僅僅想做個有錢自由的傻子。

或者不做傻子。

那天晚上她們很高興,在酒店床上打滾。美好的未來彷佛近在眼前,萬萬想不到飛機轟轟掠過頭頂,連天的炮火猝不及防地降臨上海。

1937年8月28日,日軍轟炸上海火車站。

1937年11月5日,上海淪陷。

日軍所到之地燒傷搶掠無惡不作,無數難民湧向租界。蔻丹死在10月,死前是笑著的,翻身跳下封鎖的港口,她去追尋美利堅。

而沈音之活到38年的2月。

一直活到今天。

滴答,滴答滴答。

沒有春天的上海驟然下起雨,冰冰涼涼的。

她舔舔乾裂的唇,嗅到被淋濕的空氣味道,隱約還聽到輪胎猛然摩擦地麵的聲音。

有車輛在不遠處刹住。

至少十多個輪子的樣子。

“是七爺的車!”身旁婦女哭道:“謝天謝地菩薩保佑,七爺終於來咱們這兒發白粥饅頭了。寶兒醒醒,咱娘倆命沒絕!”

小孩奄奄一息的哭聲隨之響起。沈音之昏昏沉沉掀開點眼皮,遙遙望著那人下了車。

皮鞋乾淨不惹塵埃,漆黑的呢大衣周正挺括。上海灘大名鼎鼎的沈七爺不含丁點狼狽,彷佛戰況如何、凡夫俗子你死我活周旋得多麼慘烈,通通與他無關。

他是永不跌落的神。

隻是麵上沒了那層淡淡的笑。

薄紙般的眼皮半垂,眼神不知怎的變得又狠又冰冷。像足了失了鞘的利刃,又像曾經掐住她的脖頸、那殘忍的姿態。

更更像臨走前輕柔地警告:

阿音,再鑽狗洞偷溜出去,我打斷你的腿。

還說了什麼來著?

貓吧。

院子裡有一窩她很寶貝的小貓崽,溫雅的七爺笑著說,屆時要活生生剝了它們的皮,骨肉剁碎丟下鍋,做一桌鮮嫩的貓肉宴給她嘗。

哎。

在蔻丹重病的那段日子,沈音之好幾次衝動,想直接帶好姐妹回沈公館,找個醫生洗個澡。

想來想去又放棄。

因為這世上有千萬種苦肉計,紅姨教過百八十回。她有把握蒙混過關,保全住自己的兩條腿完好無損,但保全不住牽扯進來的其他。

貓、蔻丹,以及沈公館上下數十個傭人。不論她的腿好不好,他們的腿肯定好不了。

——這招叫殺雞儆猴,她從彆人口得知這個成語。還意識到沈七爺言出必行,獎罰分明。

獨獨她是例外,那便要犧牲更多彆人做例子。

真真不講道理,又太講道理。

非常惹人生氣。

沈音之皺皺眉毛,頭突突地疼。身體忽冷忽熱著,模糊看到他的視線橫掃過大批難民,定在這裡。然後抬腳往這邊走來,一步,兩步。

糟了。

沈七爺愛乾淨的事兒人儘皆知,偏偏她在戰亂中掙紮半年有餘,黑煙熏壞了嗓子和眼睛,歲月磨壞了容顏。淪落到如今這個模樣,五天沒洗澡,整個人又臟又臭,肯定要被他教訓。

斥責之餘又要打手心,特彆疼。

沈音之下意識往破被子裡縮,很快發現沒關係了。一陣猛烈的疼痛襲上心臟,猶如錘頭重重敲擊,頭皮發麻,軀殼之下鮮血涓涓。

她真的要死了。

天上陣雨驟止,陰雲挪開。

小丫頭片子忽然露出個沒心沒肺的笑,而後施施然斷了氣,死在春光爛漫的廢墟裡。

--就在他走到麵前來的前幾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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