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滅的微光落在眉眼處,稱得皮膚薄而冷白。
沈琛垂著左手,右手指尖漫不經心地撥弄著手串,再沒有滾燙的溫度襲來,仿佛之前的燒灼感僅僅是一場自作多情的錯覺。
但這小孩不是錯覺。
他瞥見她真真切切地窩在角落裡,骨架小而纖細。不知道什麼時候甩了低跟鞋,兩隻腳半藏於裙擺之下,嫩生生的腳趾頭動來動去沒個安分。
她本來專心致誌看著窗外,似乎敏感他的注視,倏忽轉過頭來,往這邊挪了兩三厘米。
他不動。
一身壓迫勁兒地坐著,看著沉鬱。
她又溫吞吞挪近點,再挪近點。
讓人聯想到奶酪陷阱附近徘徊的小倉鼠,步步走得謹慎。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瞅著他,好像他稍有動作,便要飛速縮回角落裡裝死。
沈琛假裝沒看到她。
下秒鐘她軟綿綿地來一聲:“我頭好疼啊。”
絕非麵對陌生人的語氣。
沈音之親親熱熱地拱過腦袋瓜子來,抬手指著自己的額頭,似撒嬌似抱怨:“剛才那人拉我的頭發,還打我。你看,我的頭現在都腫起來了。”
沈琛看她兩眼,微微眯起眼。
惡人告狀這檔子事沈音之做多了,業務熟練仿佛生來的技能。
以前但凡有誰老在她麵前搬弄口舌,她不高興了,轉過身便啪嗒啪嗒跑上二樓推開書房的門,委屈巴巴撲騰到七爺懷裡,指這個說那個講她壞話,往往添油加醋。
正常情況下他會笑,淩厲的線條和緩柔軟。閒散地抱著她處理公事,隨口問問他們為什麼說壞話,又是裡麵什麼壞話讓她生氣;
少有心情不好的日子,他抬眼,她隻消遠遠看到便曉得今個兒不能告狀。很有眼力見兒地收起性子,乖順地粘在他身邊端茶倒水。
但眯眼是什麼意思呢?
沈音之隻見過他用槍的時候、殺人的時候眯眼,談笑間子彈穿過凡胎肉//體,人間的沈七爺便為地底的閻王爺送去好多條性命。
說來沈先生總是溫柔又殘忍,猶如兩個靈魂在一個身體裡交替出現。他喜怒太淡,乾淨得幾乎沒有雜欲,以至於沈音之沒見過他饒有興趣的眯眼,誤以為他這回真的動了殺意。
所以她機敏地停下動作,適可而止。
反倒沈琛眼角微彎,溫聲問:“認識我麼?”
沒有人比她更認識他了。
沈音之開始疑心沈七爺傻了,還是他把她當作無可救藥的傻子戲弄,故意撇清關係罰她?
她抿著嘴巴,在他的注視裡又小心翼翼地蜷縮回去。窸窸窣窣的衣物動靜之後 ,僅剩下兩隻澄澄的眼睛偷偷評估他的表情與心情。
過會兒他又說:“不是頭疼麼?過來我看看。”
沈音之不動,也不說話。
沈琛頗有耐心的陪她僵持良久,似是而非的熟悉感紛亂閃過,然而對方不給任何反應。
他興致漸漸沒了,笑容轉淡,便如天際泯滅的月亮,進入無光的深夜。
秘書挑著時候問:“沈先生,今晚去哪住?”
車已進入市區,熱鬨的街道似乎吸走了小孩所有的注意力。她攀在窗戶上津津有味地觀賞,沈琛收回視線,吐出三個字:“蝴蝶灣。”
周秘書應聲,眼角下意識掃過沈音之,兩秒鐘之後才後知後覺:自家這位老板名下房產多多,然而蝴蝶灣與眾不同。
那是一片離海很近的彆墅區,偏僻但寂靜。
2015年開發,因為交通不方便的關係,當初開發便不被房產商賞眼。15年末它在上市前月改成沈琛名下,圈子裡紛紛觀望且猜測:沈先生是否終於準備涉及房地產了?
結果它至今沒上市,全憑眼緣住著寥寥幾人。
那片蝴蝶灣裡還有棟風景最好的彆墅。
臨海,落地窗,裝著紫紅色的絲絨窗簾,房間裡擺設白紗包圍的公主床,而且除了衛生間之外,處處裝著攝像頭,定期檢修且更新係統。
這些家具裝修通通由沈琛過的手,之後他再沒踏進去過。
剩下七零八碎的後續工作排列在周秘書的記事本之上,他曾不經意想過,那房子或許僅僅是座牢籠。關住太多朦朧詭秘的夢,以及在清醒與夢境中徘徊的沈先生。
然而現在看來——
它大約要被用來關一個十九歲的小孩。
這樣說好像有犯法嫌疑?
周秘書木著臉搜索大腦,一本正經地糾正:藏小孩而已,成語字典裡金屋藏嬌的藏。
*
半個小時後抵達目的地,周秘書打開車門。
沈音之沒有半點不好意思,踢踏著鞋子下了車,轉轉腦袋動動鼻子,仿佛在全方麵識彆這個新的西洋籠子。
周秘書繞圈去另外那邊開車門,隻見沈琛靠在車墊上閉目養神,絲毫沒有下車的意思。
他便轉身帶路:“林小姐,跟我來。”
“他呢?”
沈琛聽到她連聲問:“他為什麼不進去,是不是又在生氣,他現在不想理我對不對?”
多麼熱絡的語氣,理所當然的孩子氣。
不知周秘書扯了什麼話去敷衍,他們腳步聲遠去,片刻後周遭回歸安靜,徒留海水拍打礁石的聲音在天地間回蕩。
沈琛落下眼皮,忽然摘掉手腕上那串、陪伴多年不曾離身小紫葉檀手串。
他將它丟到角落,緊接著合眼。
悠長的夢境拉開序幕,這次並非廢墟中痛徹心扉的死亡,而是一家霓虹閃爍的歌舞廳裡。
他坐在二樓包廂,眼皮子底下有台子,有個年歲很小的丫頭猛然被推上台,差點摔倒。
那時她還不大。
豆芽菜般的身板藏匿在一件黑綢小襖之下。初次登台便不老實,偷偷摸摸地扯衣服撓臉蛋,還大咧咧仰起腦袋去看二樓包廂。
而他低頭,準準看清楚那張巴掌大的臉蛋。
——俏生生、白嫩嫩,單薄精致得就像男人掌心上的小玩物,遲早長成傾倒眾生的清媚妖精。
是她。
他想:就是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