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絕望而壓抑,淒然而狠戾,好像牢籠裡的凶獸瘋狂吼叫,卻又在轉瞬間消逝得乾乾淨淨。
身邊仍是心驚肉跳的靜,沒有雪。
沒有斑駁的紅漆門,沒有老僧。
沒有死。
沒有請回。
沈琛從破碎的片段中醒來,很快恢複冷靜。
工作人員還以為他挨個巴掌要發怒呢,個個憋著呼吸不敢大喘氣,以免激動過度被嚇暈。
畢竟當眾被女人打巴掌,正常男人誰不發貨?尤其上位者愛麵子脾氣大,搞不好都不顧病人狀況,反手兩個巴掌打回去都有可能。
他們做好拉架的準備。
他們時刻準備著。
結果萬萬想不到沈先生他神色鎮定,若無其事,反而伸出雙手要去抱始作俑者?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真愛麵前無尊嚴??
不過。
沈琛的皮膚很冷,從頭到腳一身涼薄的溫度。抬手的時候衣袖自然折落,手腕不經意擦過沈音之的臉頰,她頓時被冰得一個激靈,翻身坐起來。
“不要你。”大腦迷迷糊糊,她再度抬起右手,不知是要打他,還是徑直推開他。
周笙眼疾手快地攔住。
沈音之傻乎乎呆了兩秒,毫無預兆撲過來咬。
周笙及時往旁邊躲開,手沒鬆開。
她甩著綿軟無力的胳膊,越來越大聲:“不要你們,你也不要看到,走開!周笙快點走開!”
小姑娘表情非常的凶,惡聲惡氣。
那對細致的眉毛狠狠皺成川字,漂亮大眼睛瞪著,備受讚美的音色用來聲嘶力竭。
仿佛認定他們這群人,是什麼滿手鮮血十惡不赦的壞家夥。她斷然拒絕他們的幫助,不準他們靠近。
非要把自己擺在狹小的角落裡,與他們為敵,與整個世界為敵,自己孤軍奮戰。
不知為何讓人想到沒有燈光的舞台,沒有觀眾。小醜在上頭固執堅持著表演,這很怪。
無論沈音之,還是沈琛。
兩個同姓的人今天都很怪。
以周笙局外人的視角看來,他們倆有點兒像緊緊捆綁的兩人三足。之中有人不小心跌進深淵,便害得另外那個也跌下去同生共死。
但……不就是感冒?至於那麼嚴重?
他麵無表情,出於理智奉勸:“沈先生,既然她不願意,還是彆送她去醫院了,反正隻是小病。”
“你不要說話,不要抓我。”小傻子轉頭盯他,沒頭沒腦地介入對話:“我不願意,我不要你抓。”
“放開她。”
沈琛眼都不抬,定定凝望著沈音之。
“可是——”
“周笙。”
一聲沉沉的點名不容置疑,他隻好鬆開手。
“哼,討厭周笙。”
小傻子抿著嘴巴往回縮,雙手緊緊抱住床杆。
沈琛越要抱,她越掙紮,六親不認地使出兩條腿踹他。同時哼哼唧唧地抱怨:“我生病了,可是不要夢到你。才不要你這個壞東西,小氣鬼,走開走開快走開,妖魔鬼怪都走開。”
好在他力氣大,好歹以前練過幾個把式,最終還是突破攻擊把人抱了起來。她再沒辦法掙脫,就生氣,抬手又一個巴掌打在他臉上。
這回聲音清脆響亮多了。
痕跡壓過之前那道淺淺的紅印子。
“我的天……”
眾人默默腳軟,她搖頭晃腦,得意洋洋地揚起嘴角,笑嘻嘻問:“你是不是小氣鬼?”
“彆鬨了。”
沈琛神色淡淡,但眉梢眼角覆著溫柔。在她印象裡,還沒有見過如此以假亂真的溫柔。
沈音之巴眨巴眨眼睛,眼神渙散開,又聚齊。
“是不是嘛?”她拿手指頭戳他的臉:“你到底是不是小氣鬼,是不是不給我買東西?”
沈琛低頭望她,低低應了一聲:“是。”
她不肯罷休,繼續凶巴巴地戳來戳去:“那你是不是壞東西?是不是妖魔鬼怪?你說你說。”
生個病都快折騰出精神病了。
沈琛稍稍皺眉,近乎好耐心地哄她:“我是,我什麼都是。你能聽話了沒?”
我是。
聽話。
這幾個字從他口裡吐出來,都像是乾淨的冰塊,涼颼颼地劃過皮膚邊角。
沈音之倏忽安靜下來,纖長眼睫蓋住眼珠。
很久很久之後,當他走出眾人視線,要抱她上車的時候,才開口說:“沈琛,我好難受。”
他腳步一頓,“哪裡難受?”
她茫然想會兒,呢喃出兩個字:“到處。”
“到處難受。”
“都很難受。”
她蒼白的臉上浮現嚴肅。
聲音碎的被風一吹,就散了。
這下沈琛徹底定格在原地,難以動彈。
畢竟這是她第一次喊他名字。
竟然像刀劃過五臟六腑。
*
關上車門,一團熱氣群聚而來,兩人皆是手腳冰涼,沒有人再刻意開口說話。
沉默。
車裡沒有任何聲響,充斥著流不動的沉默,如幽靈般靜靜穿走在繁華大道之上。
紅燈。
周笙不自覺瞥向鏡子,看後座那團彼此依偎的模糊輪廓。忽然就意識到這兩個人之間的事兒發展得有多麼迅速,多麼說不上來的詭異,又有多麼超乎意料,遠遠超出可控範圍。
錯了,全錯了。
局外人比局內人更敏銳地生出危機感。
周笙不禁加大力氣握緊方向盤,以平常毫無波浪的口吻道:“字跡鑒定結果下午出來了。簽名相似度高達百分之九十五,鑒定結果為同個人所寫;另外幾篇相似度在80~85%間徘徊,不認為是同個人所寫,因為細節處有男女用筆的通常詫異。但專家另外表示,相似到這個程度不太可能是意外,應該是有意臨摹、模仿過的結果。”
“還有我們之前安排的那個‘朋友’。”
沈音之多半睡著了,上車二十多分鐘不吱聲,偶爾夢裡享受美食似的哼兩聲,動一動。
周圍沒什麼車喇叭聲,周笙聲音壓得也低。可還是看到自家老板,狀似不經意地將手掌覆在她的耳邊,以防小姑娘被吵醒。
這個動作堪稱柔情似水。
他頓了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她幾次試探過家庭背景和成長經曆,都被沈小姐巧妙閃避過去。日常生活除了不熟悉現代的方方麵麵之外,並沒有找到明顯破綻,畢竟沈小姐很警惕,從來沒有過說漏嘴的行為。”
“說下去,周笙。”沈琛的臉隱匿在影子裡,隻有聲音平淡描述事實:“你還想說,不是麼。”
……簡直像小孩在大人麵前賣弄口舌心機,被利落地拆穿。周笙不在乎丟麵子,隻顧著說出心裡話:“我隻是在想,正常狀況下戒備心強到無法催眠,現在這個狀況也許更有利於催眠。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改道去——”
“去醫院。”
他漫不經心地接話,便是拒絕他的提議。
“我覺得您已經受到太大影響。”
這回周笙不服輸,語氣硬邦邦:“之前我想您在演戲,但今晚完全超出安全範圍。我堅持建議趁機催眠,直接解決掉這件事。您常去的心理診所離這裡很近,不到十分鐘的車程,隻要——”
笑。一聲不明所以的笑,一陣路燈光。
這下周笙看清他輪廓很深的眼微微彎著,瞳孔深處卻是一派冰冷的沉鬱。
“你最近好像變得愛說話了。”
“……”
他唇角勾起,語調輕慢。事實則是壓迫感鋪天蓋地的襲來,周笙終是選擇老實閉嘴。
車接著開,玻璃窗上映出一張沒有表情的臉。
——沈先生,請回吧。
那句話如追債惡鬼,反複著: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了已經死了救不住你請回吧沈先生你請回吧彆來再來了請回。
而後此起彼伏的槍聲響起,身著素衣的老人長長歎氣:“生死有界,輪回難改,你就非要,逆天而為?”
我要。
一滴雨落在車窗上,他聽到自己冰冷的聲音:“我要她回來。”
“無論多久之後,在哪裡。”
“必須回到我身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