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先生。”
周笙如影子般回到原處,“還是沒有找到沈小姐,也許真的被帶走了,需要我……”
“沒有。”
沈音之扒著門露出臟兮兮的小臉,語氣輕快:“你們在找我嗎?我沒有被抓走呀。”
*
沈琛緩緩抬起頭,漂亮的臉上有傷,有灰,還有一抹延伸進白襯衫的紅血。那是沈音之第一次知道,他並非神佛,並非運籌帷幄永不失手的上位者。
——即便沈先生此生隻失過兩次手。
——即便活著的時候隻失過這次手。
但他的的確確是人。
不過芸芸眾生裡的凡人罷了。
沈音之揉揉眼睛,抬腳要進。他快快地落下眼皮,忽然開口說:“周笙,備車送小姐走。”
“走哪兒去呢?”
弄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
“隨你。”
沈琛敷衍作答,旋即讓周笙去收拾值錢物。
沈音之用她那顆時好時壞的腦瓜兒,嚴肅慎重地想了兩分鐘,終是將腳踩回破籠子洋房裡。
“我不走。”至少三個字擲地有聲。
“看到他們了麼。”
他凝望屍體,過兩秒,以輕緩又冰冷如刃的語調說:“今晚你本該死得比他們更糟些。”
沈音之縮縮脖子,不退反進。
“還不走?”
他提起尾音如蠍子尾,尖尖的,有毒有刺。
“不走,我走不了,走出去就得死掉。”
沈琛以為她在說仇家,淡淡立下誓言:“不會的。周笙送你去南京,那邊沒人找你麻煩。”
“去哪裡都沒用啊。”
她反駁:“我長得這麼好看,沒錢會被人欺負,有錢更要被人欺負。要是有小偷偷我的錢怎麼辦呢?要是有色鬼拉我衣服怎麼辦呢?”
“我還小,不能自己出去。”
猶如個賭氣的孩子,沈音之撅起嘴巴:“用不著你煩我,我想走的時候會走,但現在就不走。”
話音落地,她試著走近他。
仿佛走近詭秘未知的森林深處,走近一頭遍體鱗傷但戾氣橫生的龐然大物。
得輕輕地走,慢慢的走。
幾乎費勁千辛萬苦才來到他的眼前,沈音之看不得美色受損,小聲嘀咕一聲:“你好臟。”
沈琛喉結微震,沒能發出任何聲響。
“我幫你擦擦,不用謝。”
小傻子大咧咧去抹。
用袖子潦草的抹,用柔軟的手掌根大力的抹,他始終沉靜望著她,弄而密的眼睫根根分明。
兩隻眼睛分開,左眼看著死去的傭人,右眼看著她。眼珠在二者之間幽幽打轉,左邊是殘忍,右邊是溫柔,他還沒想好如何對待她。
該狠狠推開她。
抑或放任她趁虛而入?
“彆凶我。”
她倒是敏銳察覺到危險,發出提前抗議的聲音,兩手沒有章法地,胡亂捂住他眼睛。
寂靜之中,觸感放大。
她能感到纖細的睫毛掃過掌心。
他能感到溫暖的唇瓣貼上額頭。
“我親親你,你還生氣嗎?”
小傻子鬆開手,天真無邪地偏頭看他。灰撲撲的臉近在咫尺,大眼睛小嘴巴,俏生生的。
沈琛動了動手指,又動了動。
最終低垂下溫柔又殘忍的眉眼,徑自將雪白的線手套一根、一根地摘下,露出骨節分明的手,淌著血。
冷白色的食指抬起來拭過她的眼角,他神色凝重地,像是在為自己的領域,打下絕對烙印。
生人勿進。
犯者必死。
他給她抹開一道血痕。
一滴冰冷的血落在眼睫,眨眨,墜落。
地麵漸開花漬,濕了卷煙燒儘的灰末。
沈音之左肩一沉,是他抵著她纖薄的肩。被深紅色的左手勻速往下滴血,滴答,滴答。
沒人說話。
滴答滴答。
薄唇裡倏忽溢出一聲飄渺如霧的歎息,沈音之不確定是她自己發出來的,還是從他那邊。
隻知道他們的氣味混雜在一起。
他依靠她療傷,反正並沒有哭。
畢竟沈先生反鴉片頂天立地,沈七爺刃仇家心狠手辣。他們從未認輸,他們當然從來不哭。
*
半個小時後,萬事塵埃落定。
沈先生附身一一合上死人的眼,以黑手帕徐徐蓋上麵貌。說聲“過來”,而後用光裸的右手牽起她,沉穩而平靜走出門去,對仆人們致歉。
“今晚是我連累你們,無論要走要留,無論想要什麼賠償都無妨。”
他才說個頭,便有人神色激動地撲通跪下來,大聲道:“我沒處走,沈先生不要趕我走。”
蒼老的花匠拄著拐杖走出來。“自打沈園建起,我就在這兒乾活。要是沈先生不嫌棄我這把老骨頭,日後您去哪,我就在哪為您辦事。”
“就是!您在哪我們在哪!”
“我不走!”
“我、我們想留下……”
三三兩兩的出聲,有人留,有人不留。沈琛視線淺淺掃過去,將所有人的神態儘收眼底。
“這件事我會徹查,還你們個交代。”
清冷幻滅的月光裡,他們並肩而立,站得脊背筆直。身後是焦黑的廢墟,無辜的死者,以及仇人所給予踐踏與屈辱。
沈音之揚起頭,聽到沈先生沉緩、有力,字字分明地說:“大家請記住,今晚沈園裡有多少人,無論死活——”
“七天後,我必要他們還多少屍。”
視線再滑下去,看到他左手仍在滴血。
滴答。
滴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