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沈家(2 / 2)

他聲線更柔軟,“我並不想取陸家分毫,這趟隻來取我該取的東西。”

“你該取的東西,難道,你說的是姐姐遺物,當年嫁妝?“

當初沈芸如孤苦無依,身攜家族世代積累的忠名錢財,以及舊主的恩賞。其出嫁之風光,嫁妝之豐厚,遠近百年難找出一個女子能夠匹敵。

即便陸三省收買人心花去不少,多年來一大家子用去不少。

如今陸家如日中天,倘若細細分下去,還真有兩三層,依舊是沈芸如的嫁妝,當歸沈琛所有。

林嬌安可不乾。

刹那間翻臉如翻書,手心掩著唇嗬嗬笑。

“少爺有所不知,姐姐當年嫁妝多是多,架不住她這壞毛病呀。”

“一連病了多少年?我數數,哎呀,可不就是你走的那年落下隱疾,七年前便開始病的麼?”

她將罪過全推在他身上,暗貶他不孝。

“病呀,人生在世就怕病,一病拖累全家人,是不是有這話來著?”

“我林嬌安大可以摸著良心說話,替你媽把持院子十多年,除了前頭年少不知事,往後從未克扣過用度。尤其她那病。今天要請中國大夫,明天得看外國醫生,還有這個藥那個藥,花錢簡直比燒錢更快。你是男人,不當家不知油鹽醬醋茶,我當家心裡苦呀,但掏錢照樣利落,向來沒有推辭的。”

“好在姐姐體諒我,早些年自個兒說了,不想動用大帥辛辛苦苦賺來的錢,願意用嫁妝治病,所以——”

“你放屁!”

燕婆子再度急紅眼,“大少爺,彆聽她胡扯瞎掰!”

“太太所有嫁妝搬到東北,全鎖在後院裡,連陸三省都曾經對外發過誓,斷氣之前絕不再碰半點兒。但十年前,這沒安好心的賤蹄子誣陷太太偷東西,硬把太太推下床,從枕頭套裡搜出的後院的鑰匙,私吞嫁妝至今。”

“你仔細去看,她戴得耳環就是大小姐的,手上玉鐲是太太作小姐時候的生辰禮,翡翠質地、雕工皆是一等一,裡頭還刻著太太的小名。這鐲子價值千金,拿去當鋪都沒人敢收,就被這貨色攥在手裡!”

她一手拽著沈琛,一手去抓林嬌安:“臟玩意兒,還我小姐的鐲子!”

“乾什麼,你乾什麼,鬆開手!”

林嬌安尖聲喊:“建材,建材,建材你個混小子還不給我出來,你媽要被老潑婦打死了,建材!!”

女人打架最是凶狠,家仆不敢上前。

沈琛一個眼神,周笙強硬分開她們倆,拉住仍揮舞著雙臂的燕婆。

“誤會了。”

沈琛低著眼,聲音很輕:“我不是來取嫁妝的。”

“那你取——”什麼。

林嬌安話沒說全,隻見他左手一起一揚,銀白色的刀光自麵頰滑過,乾脆而利落的削掉小半塊耳朵肉,飛落在地。

她沒能反應過來,都不曉得疼,愣愣把話給說全:“你、你到底要取什麼?”

“取公道。”

雪落在肩頭,血濺在臉側鏡片上。

沈琛微微轉過頭,笑著說:“1913年,你入門三月,失手將開水潑在我母親的耳邊,以致失聰。”

俯身,以手帕拾起那半隻溫熱的耳朵,他禮貌而周到地遞到她眼皮子底下。

“今天取你一半的耳,這是我應取的公道之一。”

“......”

林嬌安看著他手裡的東西移不開眼,手指發抖地去摸自己的耳朵,後知後覺爆發出一聲尖叫:“啊!!!!!”

“建材!建材!!”

她呼喊著兒子,捂著鮮血淋漓的半耳,嗓門尖厲劃破長空。

一個翹著頭發、約莫剛睡醒的青年男子後腳衝進庭院之中,單手扶住林嬌安,一看情形怒罵:“哪來的龜孫子搗亂!”接著就要掏槍。

但周笙的槍口已經碰上他的腦門。

“你奶奶的,有槍了不起?敢用槍頂著老子,你死定了!”

似乎手頭有實權,陸建材毫不畏懼,反而拔高嗓門喊:“出來,兄弟們都給我出來,把這倆龜孫子給我收拾了!”

蹭蹭蹭。

匆匆趕來數十個膘肥體壯的東北大漢,個個手裡拿刀握槍。

“怎麼樣,怕了就趕緊給老子鬆開,跪下喊爺爺還來得及!”

陸建材得意自大,瞥瞥沈琛,並不認識他,還吊兒郎當地調笑:“怎麼,這還有個兔兒爺,長得不錯,你就不用跪,給爺熱熱炕頭就成。”

“閉嘴!”

周笙對沈琛最是死心塌地,一直容不得有人說他半個字不好。

右手持槍頂著腦門不動搖,左手又摸出一把,朝天開了一槍。

震耳欲聾。

眾人捂耳朵的空檔兒,外麵小跑進三十多個整齊黑帽黑長衫、一律持槍的男人。個個麵色冷峻,眼神凶狠,一看就是殺過許多生的老手。

陸建材的人圍著庭院,他們圍著陸建材的人,槍指後腦勺。

門外還有一陣腳步響動,令人驚疑不定,外頭究竟多少人?

“日,什麼仇什麼怨,你哪個道上的?”陸建材右腮跳動,眉目猙獰。

“許是。”

“黃泉道。”

沈琛臉上的笑又鮮明些,半臉血光,如雪地裡開出的一朵刺目豔花。

他手裡蓋著帕,帕裡握著槍,緩慢抵上他的腦門,好聲好氣地喚:“六姨太。”

“那年年末,我母親得孕前去廟堂祈福,半路遇山賊,同你有什麼關係?”

林嬌安遲遲不語,眼神閃爍不動,仿佛在想說辭。

燕婆子忍無可忍,跳出來指責:“是她做的!她肯定想推脫,可去年我們找到那夥人裡的兩個,他們都認,阿致少爺被他們逼得跳山了!”

“沒事,我再問問。”

沈琛朝陸建材的左腿開槍,砰的一下,他身子歪一截,暴怒大吼:“動手!都給我動手!打死這狗東西!”

幾秒過去,無人敢動。

陸建材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嘴裡鑽出許多刁鑽的難聽話。

“六姨太,山賊同你有什麼關係?”

第二次問,黑洞洞的槍口對準陸建材另外一條腿上。

“我、我——”

林嬌安心裡一團亂麻,耳朵又不疼了,腦子裡隻有自己曾經做過的事,一樁樁一件件,頓時覺得天昏地暗,自己怕是活不過今天。

第二槍響。

陸建材齜目跪在地上,想偷偷摸槍,被周笙踩了一腳,槍踢好遠。

“建材!建材!”

眼睜睜看著兒子中槍,林嬌安心要裂開。

惡魔又在發話:“六姨太,你可能不清楚,我有個規矩,凡事隻問三次。”

“那麼第三次。”

槍緩緩移到陸建材的後腦勺上,“山賊同你有沒有關係?”

手指在動,在一點、一點的扣住板機。

冷汗層層滑落,林嬌安咬牙承認:“是,是我安排的,你想怎麼——”

砰。

開槍了,陸建材的腦袋重重磕一下地,倒下去,死了。

“陸!琛!!!!”

林嬌安額頭青筋浮起,眼裡血絲重重,“我都承認了,你為什麼開槍!為什麼!”

“自然是為了公道。”

“以你兒子的命,還我兄長的命,這是公道之二。”

好像聽了個笑話,沈琛唇角始終凝著鋼鐵般冰冷的笑。

眼仁深沉不見底,下一秒滑到她稍稍隆起的肚皮上,字字清晰,“六姨太好命,不知這胎是男是女。”

又給予仿佛真誠的祝福:“我希望是個女孩。”

“不!不!”

林嬌安聯想到什麼,捂著肚子連連後退。

直到退無可退,後背碰到圓形的槍口,她不得不回來,能屈能伸地撲通跪下。

“孩子是無辜的,真的,我做什麼都禍害不到孩子。”

“你讓我做什麼都行,我給你娘磕頭,我給你磕頭認錯行麼?”

她緊緊拽著他的褲腳,頃刻間流淚滿麵,不過開口條理清晰很清晰:“孩子,她還沒出生,她都沒來到這世上!你娘不會願意你這樣的,我了解她,她是個好人!她絕不會這樣報複我,不會要這樣的公道,陸琛!你娘信佛,頭七未過!你這樣說是犯殺孽,會連累她下輩子投不了好胎的!你行行好!”

“行行好,放過我吧,求你!”

苦苦哀求。

卑微至極。

邊上倏忽鑽進唇紅齒白的小男孩,大喊一聲:“媽!你怎麼自己過來了?!”

再一看,有血,有淚,跪著,場麵不同尋常的詭異寂靜。

他凶神惡煞地瞪著沈琛,“你乾嘛,為什麼讓我媽給你下跪!”

“糖不要了,還你!”

稀裡嘩啦一堆糖落地,糖紙晶瑩剔透,流光溢彩,那麼明淨。

“你再凶我媽,小心我揍死你,殺了你!”

他如小男子漢般張開雙手護著自己的母親,沈琛很難說在他身上看到了誰。

那股靈動勁兒。

囂張,漂亮,孩子氣。

像他自個兒家裡養的小孩,又說不準,他所失去的家人活在世上,該是這個模樣。

沈琛輕微的心軟。

輕微的。

這股稀裡糊塗的心軟讓他聲音低啞,弓起膝蓋,低下去平視林嬌安那張臉,溫柔地問:“你有兩個孩子,我隻取一個,你想留下哪個?”

“不!”

她拉著一個孩子,俯身努力藏住一個孩子,將為母之道體現得淋漓儘致。

當年沈芸如也是如此。

拉著沈琛,用被褥包裹著圓滾滾的肚子,一口答應讓出大太太的位置,隻要放過她肚子裡的孩子。

林嬌安說:“你選一個。”

沈芸如選不出來,她幫她選,狠狠踢她下床,鮮血流淌滿地。

如今世道輪回轉。

“你不選,看來隻能我幫你選。”

沈琛知道。

聖人以德報怨,君子不牽扯無辜。

但他不是,他什麼都不是。

不姓陸,沒有沈,前無頭,後無儘。

自七歲起顛沛流離,年滿十二便為幫派殺人。

他獨自走在一條狹窄的獨木橋上,走的是血腥之道。

這條道不許他夜裡深眠,不許他輕談是非。

不準他輸得太難看,不準他贏得太漂亮,不準他太脆弱,不準他看著完全不脆弱。

不準他柔軟,又不準他冷血太過。

他什麼都不是。

他絕不放過任何對不起他、對不起他身邊人的人事。

否則這個月他的下屬會死,周笙會死,沈音之死,連他沈公館花園裡一窩稚嫩的貓,都會因他這瞬間的好心而死得模樣淒慘。

更不能對老人、懷有身孕女人以及孩子退讓。

否則他遲早會死在老人、懷有身孕以及小小孩子的手下。

沒必要多做抉擇,他本就是孽緣之下誕生的孽,手指一動,槍聲耳鳴。

男人叫,女人叫,孩子哭喊,彙聚一堂。

一瞬間好似全天下的聲音都在這裡,那個伏在棺材上的人似僵屍般直起身體,轉頭,灰敗的眼珠直直看著他。

沒有語氣地問:“你回來乾什麼?”

“大帥!”腹部涓涓流血的林嬌安如同抓住救星,撲騰著往那邊爬,繃長手指求救:“大帥救我!!”

“醒了就走!”燕婆子火急火燎地上前推他:“陸三省!大少爺已經回來了,太太肯定不要你守靈,你給我滾!”

他紋絲不動,望著他,突然掏出褲兜裡彆著的槍,朝著他怒吼:“孽子!芸如都已經死了,你還回來乾什麼?!”

雙頰凹陷,麵色青白,胡渣滿下巴瘋長。

啊。

多像一個癡情的人。

這事信裡沒提過,不過沈琛沒興趣多問,隻是伸平手臂,以槍對槍。

溫聲道:“陸三省,依照我母親的遺言,我來取你的命。”網,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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