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沈家(1 / 2)

1937年12月25日,沈琛抵達東北,火車站外大雪飄揚。

——歸家探望重病之母的。

他的生母乃前朝重臣之女,早在豆蔻十三歲,對少年陸三省一見鐘情。

那時世人皆知沈家有女名芸如,狂放大膽癡纏陸家三公子。

而陸三省生來冷麵寡言,除了溫柔文雅的青梅竹馬林嬌嬌之外,對世間一切女子不屑一顧。

於是她愛慕他,他珍愛她。

她窮追不舍不肯放棄,他百般冷對不留顏麵。

多世俗、又多稚氣的情愛糾纏。

人們背後都說,陸三省意誌堅定,沈芸如遲早傷透心腸,铩羽而歸。

然而誰能料到,裡頭突然冒出一個野心勃勃的陸父,一心想同沈老結親家,便夥同妻子大肆反對家世平平身子嬌貴的林嬌嬌進門。揚言陸家兒媳非沈芸如不可,否則就請兒子踏著他們的屍體,娶彆家小姐前來拜他們的牌位成婚好了。

好死不死,陸三省有點兒孝子。

被父母逼得進退不得,他屢次臉色難看地陪伴在沈芸如左右,唯獨口上依舊不肯鬆,遲遲不提求娶之事。

林嬌嬌那邊更有意思,隔三差五的出事兒。

不是頭暈目眩自覺命不久矣,便是咳血葬花落淚不止。遑論身旁兩個丫頭手腳口齒皆麻利,日日徘徊在大街小巷。但凡瞧見陸三省與沈芸如,必要撲上去玩一出哭哭啼啼的截胡,好替自家小姐穩住少夫人之位。

嘖嘖。

孽緣啊。

當時人們眼看著三方對峙不休,日日嗑著瓜子瞧熱鬨,調侃戲稱他們為天下第一孽緣。

直至1895年,戰爭爆發,朝廷**。

一代忠臣沈老年近六十五,自請親自率兵上戰場,一時震驚朝野。

沈家父子上陣英勇奮戰,不到半年以身殉國,僅剩一女沈芸如,自然而然的淪為,天下愛國之人皆有所偏愛的苦命遺孤。

正當人們議論紛紛沈芸如該何去何從之時,陸家父母以死相逼,陸三省當眾求娶沈芸如。

或無意,或早有預謀,又或是順水推舟。

事實就是他在節骨眼上抉擇果斷,被譽為仁義之人,斬獲大好名聲與諸多欽佩。又有昔日沈家父子手下的能人將士,紛紛轉而效忠,大好前程以此起步。先後擔任督軍、東三省巡閱使,因職位姓名榮獲稱號‘東北王’,最終成為軍係首領,人稱陸大元帥。

1912年,民國成立,林嬌嬌病逝。

陸大元帥現有五房姨太太,而大太太沈芸如入門至今十七年,僅有雙胞一胎兒子,年五歲。

13年,陸三省新娶風塵女子林嬌安,七分神似林嬌嬌,連姓名都僅有一字之差。

大太太與六姨太的宅院之爭由此開始。

僅當年,大太太丟一子。

次年,大太太女死胎中,且因善妒失態之名,被陸三省丟棄後院,從此隻有大太太之名,吃穿用度常常不如下人。

沈琛是沈芸如拚了命保下的大兒子,如今算家中唯一嫡出的活著的少爺。

以舊時候的立嫡立長,以如今沈家舊部、天下文人的不滿抱怨,無論陸三省如何作想,眾人皆知,沈琛必是下任家主。

——當然前提是他有命活到那時,他就是。

沈芸如深知林嬌安滿腹心機算計,容不下她的幼子,因而求助遠房表兄,費儘千辛萬苦謀劃出一條生路——逃。

1915年,年僅七歲的沈琛被秘密送出東北。

1920年,憑舅舅的引進加入清幫。

1928年,幫派二把手的位子已穩,沈七爺之名在外。

但沈芸如拒絕前來上海與子同聚。

1932年,小報刊登沈芸如得病,陸三省發送電報命令沈琛歸家探望。

兩天後,沈芸如的書信輾轉來到上海,稱無病,切莫中陸三省除子之計。

1935年,傳病重,陸三省再三斥責,沈琛依舊按耐不動。

終是到了1937年12月18日,沈芸如送出最後一封信,要求兒子做好萬全準備再回東北,但願能在死前母子團聚。

*

沈琛在收到信的當天安排好一切,以力所能及的最快速度出發,但看來,終究是遲了。

東北寒風凜冽,白雪皚皚。

昔日威風颯颯的陸宅高掛著白綢白花,已有人死去。

周笙皺眉。

沈琛默然望了會兒,旋即抬步,朝門口兩個玩鬨的孩子走去。

兜裡有糖,因為家裡小孩嗜甜如命,他摸一把,攤開手,花花綠綠的一堆國外糖,瞬間引得孩子們的側目。

他們舔了舔嘴巴,湊過來,其中一個神氣在在地問:“你這個糖,怎麼賣?”

沈琛微微俯身,口吻溫和:“隻要你們回答幾個問題,糖是白送的。”

哇塞,不賣白送。

這搞不好是個傻子。

神氣小孩叉腰,一抬下巴:“你問。”

他生得漂亮,唇紅齒白有些雌雄莫辨的精致。

沈琛問:“這是不是陸元帥的宅子?”

“當然。”小孩一指牌匾:“那個是陸字,我們這兒隻有元帥家裡是這樣。”

語氣裡藏不住的驕傲。

沈琛仔細看了看他,“陸元帥家裡死了誰?”

“不知道,一個瘋婆子。”

“不對,不是瘋婆子,她是......”

另個小孩想說話,被神氣小孩粗魯推開,“我說是就是,大家都知道她是個瘋婆子。”

沈琛斂目,無聲將糖分給他們,立直身體。

他往陸宅大門走,那小孩立刻跟上來,伶俐反問:“喂,你是誰,你打聽陸元帥家的事乾什麼?你要進去?你找誰?”

“你進不去的,小心被打出來。”

小孩站定在他麵前,很有自信似的,攤手,“把你口袋裡所有的糖給我,我能讓你進去。”

沈琛的手放在口袋裡,除了糖,還能摸到一張薄薄的紙。

他給他糖,他在手裡數了數,一把塞進自個兒兜裡,伸手拉住他,用詞時髦:“走走走,我帶你進去,去見我媽。”

沈琛:“你媽媽是誰?”

“啊?你到底是不是東北人,怎麼連我媽都不知道?”

十歲出頭的孩子反應極大,往前跳了一步。

“我媽——”

“就是當家作主的大太太,我們家的女將軍,連我爸做事打仗都要聽她的主意。所以甭管你上我家找誰,隻要我媽說能見,你就能見,厲害不?”

他以大拇指搓過鼻頭,一臉天然的驕傲與得意。

原來是林嬌安的兒子。

沈琛抽出被他捏住的袖邊布料,抬頭便是如雪覆蓋的靈堂,漆黑,肅靜。

淡淡的煙霧彌漫籠罩,冷不丁一股冬風闖堂而過,香火搖晃,滅了一支。

死氣陰影迅速湧上。

如饑餓的獸。

陸家的嫡大少爺停住腳步,陸家的庶小心肝回頭:“走啊,你乾嘛?”

“我就在這。”

沈琛沒有看他,語調一如既往的沉緩。

“你這人怎麼比我還少爺,多走兩步都不肯?”

小孩摸出一顆糖在手裡丟,嘖嘖作聲:“那行吧,看在糖的份上,給本少爺等著。”

他熟門熟路地繞過走廊。

沈琛筆直往前走,靈堂裡哭聲依稀。

一人背後寬闊,像是整個人撲在棺材上;一白發婦女側坐,堂下跪著寥寥幾人。

他憑記憶認出婦女臉邊一塊灰色胎記,是他生母的奶娘,他兒時喚她:“燕婆。”

燕婆子回過頭,冷不防瞧見個眼熟但麵生的成年男人,裂開的嘴唇不住抖動。

“你、你是——”

驚疑不定地隔著一段距離打量他,喉嚨漏風似的,嗬嗬,嗬嗬響,許久才發出一聲:“大少爺,您是大少爺對麼?”

“我回來了。”

沈琛吐出這句話的時候,風雪驟然變大。

白綢漫天飛舞,燭火又滅一支,似淺淺的歎息。

年邁的燕婆子踉蹌起身,往外跑,差點被門檻絆倒。

沈琛接了她一把,好像接住一把膠水粘連的骨頭架子。

“回來了。”

她仰頭望他,眼睛虛掉了,“足足的二十年,大小姐日夜記掛您,您終於好好的回來了,隻是——”

“您回得差了,差三天,隻差三天啊!!”

“她前天一早就沒了,沒之前還問我,今個兒什麼日子了,大少爺怎麼還沒回來。”

“我說快了,快了,小姐您千萬彆閉眼,不然大少爺走進門來,見你閉著眼,保不準心裡難受,以為您這二十年壓根沒念著他。”

“她說好,她撐著眼,又問我,那二少爺什麼時候回來?”

“接著問,小小姐什麼時候回來?”

“大小姐病了,她病了好多年,腦子糊塗了。”

燕婆子連連搖頭,淚水簌簌而下:“怪我,怪我跟著糊塗,一時犯傻沒哄住她。”

“大小姐慢慢又想起來了,靠在床邊說:差點忘了我是大太太,又是一年冬天了。”

她模仿她的語調說:“我們阿琛怨我這個沒出息的娘,怕是不肯回來了。”

“我的阿致丟了,囡囡八個月就沒了,我聽到他們在喊我。”

“她這樣說,說了一個早上,然後、然後就——”

膝蓋身軀一點點滑下,燕婆子已是潰不成軍,嘶啞而迷茫地喊:“這可怎麼是好,大少爺才回來,大小姐又走了,怎可怎麼是好。”

“哎呦呦呦呦。”

“你們這些人怎麼回事,都不看著點兒,又讓燕嬸兒胡說八道些什麼呐?”

“什麼大少爺回來、大太太走的,晦氣死了,大太太我在這兒沒人瞧得見啊?”

聞聲,雍容散漫的聲,字字卷著舌頭說,力圖嬌媚。

再見人,四十多歲的女子保養得當,個頭矮小。

一身玫紅旗袍裹白裘,戴著珍珠耳環翡翠手鏈,生生擱北方做起南方人,因此端得是世間罕見、妖媚無二。

她步子邁得細碎但快,眨眼工夫走到大院來,瞧見沈琛,眼神不由得閃了閃。

“哎呀,我還以為怎麼回事。”

“一會兒功夫靈堂吵吵鬨鬨,連風啊雪啊都變大了,鬨得我心裡不踏實。”

“現在看來。”嫣紅的嘴皮子張張合合,道一句:“原來是咱們金貴的琛少爺回來,許是姐姐在天上看著,不高興你來遲了吧?”

“呸!”燕婆子撐著膝蓋又起直了,擋在沈琛身前,破口大罵:“臭狐媚子,有爹生沒娘養的賤貨,這兒有你什麼說話的地兒?滾,給我滾得遠遠的!少臟了我們大小姐轉世路,不然我豁出這條老命,今個兒就送你那兩個小狗玩意兒給我家二少爺、小小姐墊腳!如今小姐走了,沒人攔得住我弄死你這個毒婦!”

林嬌安下意識退了兩步,臉色訕訕,瞧得出她絲毫不敬畏死人複仇,倒杵這個瘦骨嶙峋的老婆子。

“有話好好說嘛,老人家真是的,這脾氣壞的嘍。”

穩下心,她拍了拍胸脯,勾了勾臉邊落下的發絲,又看向沈琛。

“姐姐已死,屍身都涼透了,少爺這趟回來撲個空,打算如何呐,吃個飯再上路?”

“什麼上路,上什麼路!”

林嬌安素來擅長言語占人便宜,燕婆子半點兒不肯吃虧,怒氣衝衝地以手指她:“你才上路,連你肚子裡的孽種一塊兒上路!”

“你!”林嬌安也變了臉色,“老婆子,看在姐姐死人一個的份上,我夠忍著你了,可彆給臉不要臉啊!”

燕婆子還想再說,被沈琛攔住。

“靈堂之前,六姨太自重。”

他個子高大,看來瘦削頎長,皮膚冷白,穿一身素黑,鼻梁上架著金絲眼睛。

看著十分斯文、仿佛隻能提筆而不碰刀槍的文人學士,但身邊一個周笙冷臉冷眼,不大好對付的模樣。

林嬌安摸不著底,儘管不滿被稱為六姨太,為了謹慎也隻能大退一步。

“我自重,還請燕嬸兒一同自重。”

攏住衣服又道:“大夥兒都自重,琛少爺來做什麼直說就是,省得猜來猜去又成了不自重。”

“當然。”

沈琛笑。

笑得所有人都糊塗,他怎能笑得如此溫良從容。

“以我母親之命,我是來取東西的。”

“什麼東西?!”

林嬌安猶如吝嗇的守財奴,聞言露出刻薄的一麵。

“少爺,我在這兒當著大夥的麵還喚你一聲少爺,隻是出於對姐姐的敬重罷了。你萬萬不得自作多情,以為陸家還稀罕你個出走雙十載的大少爺。何況我聽聞,你常年在上海同不入流的人廝混,認了一個幫派頭目做大哥,又改姓成沈惹眾人議論。既這樣,這陸家斷斷沒你的份,你一個子兒都彆想拿走!”

“六姨太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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