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一月初,農曆大年二十五日。
七點四十五。
一大清早樓下動靜真的不小。
一會兒是進進出出的開門腳步聲,一會兒外頭敲門聲,咚咚咚的又吵又煩人.
弄得沈音之根本沒法好好睡覺,隻得滿心不情願地爬起來。頂著亂蓬蓬的頭發,犯著輕微的起床氣,氣呼呼往外跑,想喊他們靜一靜,彆吵,好歹讓她睡到十點鐘再繼續吵。
不過人走到樓梯邊上,她一眼瞧見門口的兩個行李箱。
——深灰色,橫放在地上。
而自家重達十五斤的肥貓死壓在上頭,姿勢妖嬈而嫵媚。聞聲動了動耳朵尖兒,抬起一雙看破紅塵的死魚眼,朝她慢悠悠地晃尾巴。
【早上好,賴床的人類,從不賴床的人類要走了哦?】
啊。
沈音之一拍腦袋,這才驟然想起,今天是沈琛出門的日子。
也就是說——
他要離開南江四天,直到大年二十九才回來陪她過年。
足足的四天耶。
眼下沈琛似乎已經收拾妥當,往身上披一件挺括的黑色呢大衣,正往門邊走去。
沈音之轉了轉眼珠,連蹦帶跳下數層台階。
這回決定從背後發起偷襲。
她大大打開擁抱,光著腳一陣衝刺,而後瞅準位置一蹦——
雙手摟住脖子,雙腿纏住腰。
就像一隻靈活且熟練的小樹袋熊,刹那之間將自個兒完全掛到沈琛身上去。
他被她那股勁兒衝地往前仰了一下,而後反手撐著她,站直,淡淡訓了一聲:“早晚摔了你,看你還敢不敢往身上亂跳。”
她不以為然,自管自個兒的嬉皮笑臉。
“你要走了嗎?現在就走?為什麼偷偷的走,不喊我起來,你都不想我送送你的?”
“喊是想喊。”沈琛眼尾一掃,有些散漫:“隻不過有人不許喊,才敲了兩下門,就吵著讓我走開,怎麼繼續喊?”
有著回事兒?
沈音之撐大雙眼,作出一臉假假的震驚。
“我從來都不會這樣的,不可能。”
“應該是你聽錯,你的耳朵又不好用了,必須去醫院做檢查。”
她邊說邊點頭,好像自己讚同自己。
接著耍雜技般,呼哧呼哧挪到前頭來,巴眨著雙眼道:“你放心的走,不用擔心我,我保證乖乖的。”
“是麼?”
沈琛語調沉緩,眼裡明晃晃的不信任,幾乎印著:就你還能乖得起來?
八個大字。
不容動搖。
畢竟沒人比他更清楚自家這隻皮猴子,三天搗亂兩天折騰,日日夜夜在挨打挨訓的邊緣反複試探。
有人壓著尚且胡作非為,一旦沒了他,不鬨翻天才怪。
所以想時刻兜在身邊,免得四處闖禍來著。
奈何她不肯。
剛好他要回的宂城勢力錯綜複雜,一年下來堆積不少繁瑣事情需要處理,屆時顧不上她,人生地不熟必要嚷嚷著無聊。
警方那邊又傳來消息,有人目睹沈子安再度出沒於清台,南江的危險便直線降低。
兩廂綜合思索,沈琛答應讓沈音之留下。
但並不指望她聽話文靜,也不對她說教,因為知道她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從不記在心上。
他轉身,徑直遞給劉阿姨一個過年紅包,同她講:“阿音皮得很,最能順竿往上爬。我要走了,再說什麼話她肯定不聽。估計您也管不住她,隻能麻煩多看著,有什麼事儘管去找那兩個保鏢說。反正她打不過他們,耍賴皮的招數使不上,到時候隻能老實。”
“好、好,你放心。”
劉阿姨一副‘包在我身上’的表情,再三答應:“我肯定看著她,不讓她亂來。”
被摸透脾氣的沈音之不高興,一個勁兒捏拳頭捶他:“誰耍賴,我才不耍賴,你不要亂講,敗壞我的形象!你這是那個,侵害我的名譽權,小心我找律師批評你,告你,你得給我賠好幾萬塊錢。”
沈琛似笑非笑:“開始學會用法律捍衛個人權利,這是踏出現代公民的第一步,有進步。”
“......”
分開聽得懂,合起來壓根聽不懂。
沈音之選擇避開這個話題。
時間走到八點,客廳裡掛鐘響動。
“差不多了。”
沈琛看眼鐘表,看眼她。
這眼神沈音之非常熟悉,用不著他說,雙手一拍地捧住他的臉,湊上去便是啵啵兩口。
不就是親親嘛。
她這一個月下來都淡定了。
回家要親親,出門要親親,買蛋糕買愛奶茶要親,想要夜宵還得親。
親來親去成自然,隻除了嘴巴,她還是不喜歡亂親,受到巨大誘惑迫不得已才親。
沈音之不覺得有什麼。
左右沈琛沒想起從前的事兒,沒再抓著她吻。
一切都在安全範圍之內。
不觸及底線她就很好糊弄。
“告訴你個秘密。”
小傻子爽快親完,神叨叨支著手,貼耳輕語道:“我早上起來還沒刷牙。”
她了解他愛乾淨,有意報複他,嚇唬他。
過兩秒鬆手鬆腳跳下來,笑嘻嘻補上後半句:“不過我嘴巴裡有糖,應該不會臭,就算臭了,反正臭你不臭我。”
她吐了吐舌頭,底下壓著一顆薄成片兒的西瓜糖。
難怪開口一股西瓜味,還以為她用上西瓜味的兒童牙膏去了。
沈琛屈指敲她腦門,兩下,之後打開門,真的要走。
臨走之前回頭道:“記得你答應過我的,彆亂跑。”
“亂跑會怎樣?”沈音之洋氣地點點下巴,“你說一下,我聽一下。”
“亂跑。”
沈琛的眼猶如濃稠的墨汁,黑不透光。
眉目間有股兒似真似假的肅殺,他慢慢地說:“就打斷你的腿。”
沈音之不由得怔住。
恍惚之間聯想到當初,他離開上海,走之前也是溫柔又殘忍地說:你再敢鑽狗洞溜出去玩,我就打斷你的腿。
明明是笑著的。
明明身處白天。
無邊無際的黑暗卻猛然湧來,令人唇齒寒戰。
“知道啦。”
她不自覺地摸摸寶貝膝蓋,點頭點頭,脆生生道:“不亂跑,我就在家裡等你回來呢。再見。”
沈琛嗯一聲,“乖乖的。”
然後關上門,外頭陸續傳來引擎發動的聲音,車輪胎滾過地麵,走了。
拉開門一看,真的走了!
太棒啦!
身後劉阿姨問她今天要吃什麼菜,好去買菜。
前腳沈琛剛走。
後腳沈音之回頭抱住劉阿姨,一口氣道:“火鍋!今天中午次火鍋,晚上次燒烤,夜宵要羊骨頭湯和炸餃子!”
“明天肯德基,後天披薩,大後天麻辣燙全部是我的!!”
“......”
這就是現代青年的魄力。
未來四天夥食早已安排得明明白白。
劉阿姨無語凝噎。
*
宂城,離南江七個小時的動車路程,坐飛機隻需一個半小時。
那是沈琛的外公,沈峰最初發家致富的地方。
說起來,當年沈峰毅然回到南江打拚,一是察覺它有無限發展潛力,二是出於家鄉情懷。
然而誰料到。
長短幾十年努力下來,不僅僅南江經濟迅速發展而已。連這天氣都好像莫名其妙受到波及,莫名其妙就從一個四季分明的城市,逐漸變得冬季漫長、陰冷且潮濕,萬分不利於老人生活。——更彆提沈家老爺子、老太太都患有風濕病,每逢陰雨疼得厲害,沒幾次能掙紮下床。
沈峰想了又想,做了個大膽的決定。
留下南江蒸蒸日上的公司心血,交給兒女負責,自己則是回到四季如春的宂城從頭來過。
當時他年近六十。
所有人都不相信他還能如何輝煌。
但他確確實實做到了,就差那麼點兒,沈家在宂城的地位近乎直逼南江。
直到近幾年膝下沒有出色的晚輩接班,宂城日漸沒落,隻因為兩位老人長期居住,依舊作為沈家的本家所在地。但凡過年,遠親近鄰個個自五湖四海趕來,一起度過紅紅火火闔家團圓的日子,當然也有你爭我搶暗流湧動的好戲。
沈琛一回去,便有七大姑八大姨排著隊兒求辦事、拉攏關係。
早上是奶奶的表妹的孫女想要私立小學的就讀名額,下午又有過時媽媽的閨蜜的弟弟想去南江發展,能否幫忙介紹工作。
一天下來隻放下了行李,連飯菜都沒來得及吃兩口,入夜又得匆匆趕回去,見兩位老人家。
外婆出身於普通農民家庭,作了一輩子接地氣的老太太,大字不認識幾個,沒興趣學。
見了外孫子就吆喝:“瘦了,瘦了,又瘦了,看看你瘦成什麼樣!”
接著招招手,小聲道:“你把手機拿出來,打開那個什麼,微信,給外婆瞅瞅。”
沈琛遞手機,老太太東戳戳,西點點,同兩個月前沈音之玩手機沒差彆——瞎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