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離家(2 / 2)

“怎麼沒了呢?”

好不容易給她點進個人頁麵,她乾瞪著頭像喃喃:“不應該啊,不是這個照片。前段時間我看你外公手機裡,你不是這個照片,他說是個漂亮年輕小姑娘,給我瞅過。難道我又記錯了,不應該啊,我才多少歲,還沒老到那個程度,怎麼記錯不成?”

沈琛望著九十二歲的高齡老人,大致知道她要看什麼了。

他不記得自己換過微信頭像。

分明好久沒打開過,不知道是否bug。

“我來。”

他翻了翻手機相冊,再次麻溜兒揪出小孩的照片做頭像,這下外婆高興了。

“對,沒錯,就是這個。你弄大點兒,外婆戴上老花鏡仔細瞅瞅。”

她笑得像個小孩,顫巍巍戴上眼睛,眯著眼睛貼近屏幕,看了又看,朝著老板兒嘖嘖稱歎:“好,這小姑娘好。你看這臉白白的,眼睛大大的,笑起來還有酒窩。長得真討人喜歡,是不是像咱們以前過年那個年畫上的娃娃似的?”

外公威嚴地搖搖頭,評價三個字:“不正經。”

外婆納悶兒:“胡說什麼啊,人家小姑娘招你惹你了,憑白無故被你說閒話?”

“誰說個小丫頭了?”

他不耐煩地嘖:“我說你外孫子不正經,一把年紀還想圖人家年輕漂亮,我年輕都不乾這事兒。”

“我外孫子不是你外孫子,怎麼,還想離婚了怎麼的?”

外婆不高興了就打人:“你才一把年紀的死老頭,半隻腳踏進棺材,好意思說阿琛,不要臉,臭不要臉。”

轉頭秒變慈眉善目,滿含期盼地問:“阿琛,這小姑娘什麼時候領回來看看,我好給你翻黃曆挑個日子結婚擺酒啊。”

外公:“八字沒一撇,連你都大白天都夢。”

“少說話,沒人想理你。”

外婆怒瞪,又慈祥:“還沒追到手是吧,那這小姑娘乾什麼的,脾氣怎麼樣,你說說,外婆給你出主意。我們爭取今年把她拿下,年後結個婚,年底外婆就有重孫子抱,是不是這個理兒?”

沈琛:“......”

今年隻剩四天零四個小時了呢,外婆。

“她喜歡唱歌。”

小孩沒個正經職業,光懶散度日了,沈琛想來想去隻能這麼說。

“唱歌。”外婆想了想,鼓掌:“好,唱歌好,很好,我喜歡唱歌,你媽——”

你媽也喜歡唱歌。

老太太要說這個,但提到早逝的寶貝老來女,很難說下去。

氣氛沉悶片刻。

她眼皮抖動,忍著心裡的疼,笑著說:“這幾天日頭不好,你媽那邊就彆去了。下回把這小姑娘領回來,一塊兒去看你媽。你這年紀老大不小,再過兩天都能做表爺太了,是該定下來。好好過日子,省得芸芸老給我托夢,念叨著你的婚事還沒成……”

“知道了。”沈琛應。

外公故意大喊:“哭什麼哭什麼,煩死了,出去出去,我們男人有事情要說,你出去。”

“糟老頭。”

外婆當即生龍活虎地呸一口,拄著拐杖一步一步小小慢慢地走出去。

門一掩上,房裡空裡仿佛停止流動,沉了許多。

“說你出了車禍。”沈峰開門見山:“沒傷著什麼?”

“沒有,休養差不多了。”

“那就行。”他眼皮褶皺很多,半壓著,渾濁的眼珠時而轉一下,又說:“沈子安,又讓他跑了?”

“跑回清台了。”

“就他會挑地方躲,一點機靈腦袋愛瞎往壞處使。”

沈峰譏諷地提了提嘴唇,沉默會兒:“吳局長記得吧?上個月他找到宂城來了,說是他們想了個主意,這個找你說過沒有?”

“說過。”

以他為誘餌,跑去對方地盤玩引蛇出洞的笨招數。

危險又被動。

他想都沒想地拒絕了,結果他們掐著日子跑到這來。

“他們說需要你配合,你有空找他們配合配合。”

不清楚所謂的吳局長說多少,怎麼說的,總之聽到外公說這話,沈琛依舊鎮定,口頭隻說好。

這個家任何人不管敬畏、隱忍或孝順,在老爺子老太太麵前就這麼三句話來回說:

好,記得了,知道了。

方便順著他們的心意,以免一言不合氣到九十多歲的脆弱身子骨。

“陸三省那邊鬨個沒完,好歹是你爸,這幾天你去看看。”

“好。”

說完這個,良久無言。

畢竟陸三省這個女婿,是沈峰這輩子唯一的失誤,沒傷著他的生意錢財,獨獨死了他們夫妻倆最疼愛的幺女。

估摸時候差不多,沈琛起身要走。

推門之前,身後沈峰彆有深意道:“阿琛,外公這個人眼裡不容刺,這一輩子活到現在夠了。醫生說我沒兩年活頭,但外公還剩下兩個心願。一是替你媽看著你結婚成家,二是活著看到沈子安坐牢,彆再牽連我們家裡任何人。現在沈家大半交在你手上,所以不管怎麼樣,你必須把他死活的弄回來,明白麼?”

言下之意。

無論多麼危險,不惜一切代價,即便他誘餌作出花,仍然要把沈子安這個潛藏的危險分子摁死。

“記得了。”

沈琛微微頷首,開門,再關門。

倒沒有什麼失望難過或詫異。

他所生存的世界本就如此嚴厲。

*

外婆不會用微信,沈琛耐心教她如何同意好友、發語音。

其次家裡回來不少小孩,個個心裡門兒清——當然也可能是爹媽心裡門兒清——忙不迭找上門來。

畢業的找沈琛問職業市場,高中的來問大學和專業選擇。初中小侄子氣派大,作業本裡夾漫畫書,躲在表叔房間裡看兩個小時漫畫,伸手要個壓歲錢,然後拍拍屁股揚長而去,瀟灑至極。

一對雙胞胎三年級姐妹膽小,一看就是爸媽逼來的,連該叫他什麼都不曉得。瑟瑟縮縮擺出奧數題,小手指這裡指一下,那裡指一下,眼睛瞎轉悠,心裡計數似的,數滿半個小時,歡喜雀躍地說謝謝,合上試卷拔腿跑得乾乾淨淨。

全都應付完,已是半夜十一點多,沈琛看了看監控,自家小孩左手雞腿右手薯條快活得很。

算了。

就不打視頻電話,當作給她放個寒假。

他洗了個冷水澡,看會兒書,閉眼躺在床上,果然睡不好。

老覺得四麵八方儘是死人的味道。

這是他媽的房間。

準確的說,生前,出嫁前作女孩的房間。

幾十年過去白牆斑駁,燈束暗淡,床太小,太柔軟,連他的腳都放不下,次次睡得不舒服。

但不能變動。

不容許絲毫的變動,這個房間裡任何一張紙,一個盒子罐子,都以他媽的形式永恒存在著。

——儘管他在這裡斷斷續續住過十多年,不準變動,不準移動。

事實便是如此。

沈琛是沈芸如的兒子,身上流淌她的血液,幾乎是她的部分延續,是這個房間裡的一部分。

區彆隻在於它們大多死物,他是活的,會看,會說話,會動。

但又沒什麼不同。

他終究隻是延續品,一個死人的遺物。

*

房間陰冷滲骨,稍有動靜,床板便發出吱呀吱呀令人牙酸的聲音。

幸好沒帶小孩回來。

不然以她那股嬌氣勁兒,睡不好,鐵定要卷成一團坐在床邊生悶氣。

這麼想著,沈琛又打開筆記本電腦,看著監控視頻。

她在看電影。

好像不是一貫的恐怖片,搞不好是歌舞片,因此踩在沙發上蹦蹦噠噠,手舞足蹈作彈吉他裝,頭發甩得非常酷。

還甩了三次。

左一次,右一次,似乎覺得還是左邊好,那麼梳好頭發再來一次。

酷!

她舉著咬過兩口的漢堡,鞠躬,鞠躬,鞠躬,一副閉幕謝場美滋滋的模樣。

戲還挺多。

一個人就能玩得滿頭大汗。

沈琛看著看著,說不清楚從什麼時候開始笑。

指尖貼著冷冰冰的屏幕,緩緩,細細,靜靜滑過發梢耳尖。

大拇指和食指分開十多厘米,就能圈住她這個人的高度,感覺就像是,八音盒裡精致的玩具,手心裡清媚的精怪。

要是真的應該感覺不錯。

無論走到哪裡都可以揣在口袋裡,攏在手心裡,誰也不見,誰都見不著。

完全的禁錮。

徹底的擁有。

腦子裡不斷浮現這類想法,這個躍躍欲試的衝動。

冷靜點。

冷靜點。

還是打個電話吧,至少能聽聽聲音,俏皮活潑的一聲‘你乾什麼這麼晚打擾我呀’,便足以劈開沉寂。

手機放在床櫃上,他抬手去夠。

碰到。

剛碰到,一陣猛烈的困意呼嘯而來,瞬間剝奪所有意識。

砰。

指尖垂落。

手機摔得四分五裂。

他終於又被卷進詭秘的夢中,做起新夢。網,網,,...: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