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琛徐徐搖頭:“做事講究有始有終,我還剩下一條命未取。”
“您看是——”
“我來動手,或您自己來?”
笑容溫柔而凜冽,你看,且仔細去看,必能看到裡麵藏有一層冷漠,殺意在底邊無聲流淌。
陸三省近乎透過他看到了沈芸如,她的笑容就是這樣的,死前費儘心思的作戲,將他玩弄在股掌之上——
“你,怪你。”
活人沒辦法找死人算賬,活人隻能找活人算賬。
故而陸三省揪住麵前的兒子,語無倫次的斥責:“要不是你不肯回東北,要不是你來遲,她是不會死的!今天不會鬨成這樣!所以是你的錯,明白嗎?全是你的錯!芸如真不該生你,不該留你!早有算命的說過你命裡煞氣重,而你哥哥阿致五歲有個坎兒,過去之後能夠辟邪旺宅!“
“那年寺廟祈福生死關頭,芸如不該留你!指不定是她左右坐著兩個兒子,她伸錯了手!不然該死的就是你,阿致活著絕不會走到這步,他不像你貪生怕死,他不會離開你娘,不會離開東北。隻要有他在,定能哄得你娘開開心心,就不會——”
“......”
指責辱罵受過千千萬次,命裡有煞似是新說法。
沈琛低頭摩挲著手指,儘管用了手帕,白手套上仍沾了血點,擦不掉。
“您不肯自己來,那就隻能我來了?”
他好整以暇。
襯出陸三省的狼狽,一時驚醒,放眼望去他所應有的敬重愛戴通通消失殆儘,眾人一臉怪異。
他無法忍受。
什麼愛呀恨呀真的假的打結纏繞,他愛自己,但連真正的自己都無從愛起。
假麵被戳穿的一瞬間,他便難以存活。
“沈琛,你是我的兒子。”
語氣陡然舒緩了,他提起一個詭異的微笑,“沈芸如不願意你像我,可你是我的兒子,流著我的血。”
“你終究像我,會成為我,至多是沈三省罷了。”
“既然你娘給你那麼多願,我作為你爹也給你留個願,我願你——”
“數十年後便如今日的我,家破人亡,被自己的兒子逼死在眾人眼前!”
說罷,伸手扣住周笙的槍,望他手上一摁。
一代奸雄陸三省,如小山般轟然倒地,死在大雪裡,死在自己手上。
挺體麵的。
陸家眾人不可置信地安靜會兒,陸續傳出無措、恐懼、後知後覺的哭聲。
“給些錢打發了,送他們離開東北,不準再提起陸家。”
沈琛如是發話,周笙當即去安排。
他轉身,一塊石頭劃過臉際,破了皮。
是陸建寧,稚嫩的眉目已被深沉的恨意所填充。
他眼疾手快撿起陸三省的槍,哢擦哢擦板動扳機,可惜一槍之後尚未上膛,打不出子彈。
“七爺!”
外頭湧進來人,壓住他雙臂。
“放開我!”半大小子嚷嚷著:“都是你,你害死我爸媽,我殺了你!!”
“想法很好。”
沈琛噙著淡笑俯身,指尖抹去他眼角的一點血,“不過癡人說夢。”
這人怎麼像妖怪。
陸建寧開始對他又恨又怕,因為滿院從他開始笑,到現在小半個時辰,人死光了,隻剩下他笑容不變。
“放開他。”
沈琛往地上扔了厚厚的一遝銀票,沒什麼所謂地說:“撿起銀票跑吧,我隻開兩槍,打不中你就放過你。”
“你要是能從我的手下跑了——”
他的眼珠滑過來,漆黑死寂:“我叫沈琛,待你有底氣的時候,儘管來上海殺我。”
手下見著眼色鬆開手,小子猶豫掉兩秒鐘,撿起銀票瘋跑,如一頭絕望逃竄的小獸。
沈琛隨便開了兩槍,離他遠得很,他回頭一瞪,轉入拐角消失。
“就這麼放過他?”下屬擺明的不認同這個做法。
“不進上海就算了。”
沈琛手指微動,槍從指尖滑落,連帶淡淡的一句:“隻要他踏進上海,就殺。”冰冷落在地上。
周笙動作很快地安排好一切,已經運走棺材,望著一地七八具屍體問,“沈先生,這怎麼辦?”
沈琛想了想。
“燒了吧。”
再沒有比一場大火來得更好的死亡了。
仰頭是澄淨白雪,再低頭瞧見陸三省,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摘下手套,丟在他的眼睛上。
輕輕地說:“抱歉,要讓陸元帥失望了。”
“我這輩子都不會有家。”
“又哪來的兒子?”
他轉身離開,身後大火熊熊。
*
回去還是坐火車,隆隆穿過很深的夜色與暗淡的月光。
山洞裡伸手不見五指,山洞外也不過光亮依稀。
沈琛支著下巴,長久凝望窗外,突然開口問:“周笙,什麼叫珍愛?”
周笙一個激靈從昏昏欲睡的狀態中醒來,脫口而出:“珍惜她,愛她。”
沈琛尾音長而散漫:“那什麼是愛?”
“......”
孤兒周笙無言以對,半晌憋出一個:“分很多種。”
“沈芸如對陸三省是愛?”
他手裡把玩著信紙,眉目淹沒在黑暗之中。
周笙努力轉動自個兒的大腦,硬著頭皮回:“愛吧。”
至少愛過。
“林嬌安對陸三省?”
這題有點難,悶頭思索片刻,吐出兩個字:“愛吧。”
不然她手段那麼多,朝夕相處幾十年,為什麼不對陸三省下手?
今日重傷被陸三省無視多次,傷心憤怒之下才撕破臉皮,想來有愛。
不過愛恨交加,裡頭還摻和著更多對陸家權勢的愛?
搞不清楚。
下個問題又砸過來:“陸三省對林嬌安呢?”
“......”
這題真的難,周笙眉心糾結,覺得還不如讓他出去赤手空拳以一打十來得乾脆。
更換問題:“陸三省對沈芸如?”
這不更難了麼??
周笙無語凝噎,隻能硬著頭皮道:“我還沒有愛過彆人,也不能愛人,否則我就沒法為您做事了,沈先生。”
以防萬一,他又補充:“不過也許您以後會愛上彆人,您能明白的。”
好在沈琛不再問了。
沉默無聲無息地往周遭蔓延,他昏昏欲睡,麵無表情地與困意作對抗。
火車在山洞裡進進出出,光明明滅滅。
倏忽。
對麵冒出打火機的一小簇火光,猶如一條火舌頭,迅速吞沒折疊的信紙。
“不,周笙。”
“我永遠都不會明白。”
沈琛眸裡跳著微光,嗓音低低:“因為我不需要。”
*
三天之後,火車停靠上海。
正是大年前夕,火車站掛滿紅燈籠,儘管飄著雨絲,不大的站台裡依舊擠滿了人。
沈琛下車之時,不遠處有個深灰鴨舌帽、寬鬆立領大衣打扮的小夥子。
原本支著一條腿浪蕩公子哥兒似的,嘴邊叼一根狗尾巴草坐著,懶懶散散地喊:“賣報紙,好便宜的報紙。”
實則雙手空空,半張報紙都沒有。
餘光劃過沈琛的側臉,他拍拍屁股一躍而起,如魚般靈活鑽進人群。
他個子矮,不過方位拿捏得轉。
七彎八繞到沈琛身邊。伸手拉低帽簷,外套內袋掏出一卷報紙,抖了抖,在他身旁吆喝:“報紙!賣報紙。”
他並不理他,幾次都經過他。
小夥子窮追不舍,終於用報紙敲他的手肘,粗聲粗氣道:“先生,買不買報紙?”
沈琛斜一眼,“怎麼賣?”
“五——”
嗓音飄高好幾個聲調,他察覺了,故作咳嗽:“五塊錢!”
“什麼報紙要五塊錢?”
“這是個騙子吧?”
路人腳步不停,口中道:“彆人五毛錢都不要的玩意兒,小小年紀做奸商!”
小夥子有些著急,凶巴巴:“就是五塊錢,我的報紙很好,值五塊錢!”
小傻子走哪兒去都是傻,言辭間透著傻氣兒,一開口便暴露。
沈琛眼神掃過報紙,看著她:“你的報紙被雨打濕了,還要賣五塊錢?”
“必須五塊錢!”她頓了頓,賣個機靈:“您看著是個好人,不然十塊錢也可以。”
沈琛掏錢給她,被許多人搖頭歎氣,說他錢多沒處兒花。
他往前走。
小傻子手心裡兜著錢,木呆呆在原地站會兒,往左歪頭,又往右,下秒鐘再翻出一支花來。
“先生,先生,那個五塊錢的先生!”
她快步追上來,圍巾帽子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小塊秀氣的鼻頭。
“再買個花吧?”
刻意的粗聲粗氣:“二十塊錢,你可以帶回家送給家裡的小姐。”
——然後你就會發現她不在家裡,而是用著這新鮮的二十五塊錢,坐在街邊小店裡吃餃子嘗小酒。
出人意料,沈琛回:“我家裡沒有小姐。”
???
那我是誰??
哼,男人出門在外是這樣的。
家裡有太太非說沒有,十八個風塵女人偷養著,在外又是清清白白柳下惠。
你就裝吧。
“沒有小姐,你去找個小姐領回家過年唄。”
沈音之捏著嗓子:“實在不行,送給你旁邊的先生也可以,我看你們很要好的。”
無辜中槍的周笙:“......”
沈琛考慮會兒,“也行。”
他又掏錢給她,接過花,還問:“這下沒有彆的東西要賣給我了吧?”
沈音之下意識摸摸口袋。
“沒有了。”
“那你走吧。”
“......再見。”
怎麼覺得哪兒不對勁呢??
沈音之摸摸頭,擦肩而過的瞬間,鴨舌帽被掀開,一頭黑綢緞般的長發亂蓬蓬掉下來。
果然!被發現了!
回頭撞上沈琛似笑非笑的危險表情,她毫不猶豫地一手勾上去,笑嘻嘻地誇:“你好聰明呀!”
“這次怎麼溜出來的?”
他沉沉問:“我走之前,說過什麼?”
不好,這是要算賬。
沈音之轉而雙手抱上去,一腦袋紮進懷裡,裝模作樣地嗚嗚:“我好想你,太想你了,你終於回來了。”
“你根本不知道,你不在的時候外麵天好冷,床好冷,枕頭冷,我的心更冷。”
“嗚嗚嗚嗚嗚嗚嗚。”
啜泣一陣子,腦子裡拚命回憶以前餓肚子的情形,真給她逼出點淚眼朦朧的水光效果來。
趕緊抬起下巴,滿臉濕漉漉,嬌聲嬌氣地問:“我都抱你了,你怎麼不抱我,你就一點兒都不想我的嗎?”
他不答,她當即哭訴:“那我是一廂情願,我太傷心,簡直不想活了,嗚嗚嗚。”
“......”
小孩烏溜溜的一顆腦袋都是冷的,白生生的耳朵,更凍得東一片紅,西一片紅。
不知在火車站等了多久。
好歹這次她沒想著逃之夭夭,隻是存心惡作劇來了。
沈琛不太用力地擁住她,一隻手掌覆蓋在她的頭上,下巴抵著額頭,以此擋去細細沙沙無儘的雨絲。
這天地之間究竟有多大。
又有多小?
他不經意的,在腳邊一塊水窪中瞧見相擁的倒影。
路人來來去去,水波圈圈漣漪蕩開,整個世界就在這裡,顛倒,縮小。
“阿音。”
他感到自己渾身冰涼,聽到自己輕微的聲音,“我爹娘死了。”
“——往後我就真的沒有親人了。”
一聲心底鑽出來的無奈歎息。
在它溢出唇角之前,連他都不知道,身體裡竟然藏著如此軟弱的歎息。
“沒關係嘛,人都會死的,死了就沒了,你就不用記著他了。”
小孩有著常人無法理解的灑脫:“我從小都沒有家,沒有親人的,你看我照樣好好的,是不是?”
他反問:“是麼?”
“當然是的。”她拍拍他的後背,聲音清脆:“而且晚上有我陪著你,白天你去外麵玩還有周笙天天陪著你。”
自縫隙裡看一眼周笙:“你喜歡陪著他,是不是?”
周笙麵無表情:“......是。”
“回家把.”
她遲疑,十分照顧他心情:“還是你現在比較難過,想要抱著?”
沈琛垂眸不語。
視線之內有雨,有水,透明色,一眨眼變成流不完的紅色。
血。
火。
身體裡仿佛侵入一股寒霧,他拚了命地緊緊擁抱她,卻又無比冷酷地想著:
他不要愛。
絕不要那種猙獰的東西。網,網,大家記得收藏或牢記, .報錯章.求書找書.和書友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