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什麼愛(2 / 2)

沈琛徐徐搖頭:“做事講究有始有終,我還剩下一條命未取。”

“您看是——”

“我來動手,或您自己來?”

笑容溫柔而凜冽,你看,且仔細去看,必能看到裡麵藏有一層冷漠,殺意在底邊無聲流淌。

陸三省近乎透過他看到了沈芸如,她的笑容就是這樣的,死前費儘心思的作戲,將他玩弄在股掌之上——

“你,怪你。”

活人沒辦法找死人算賬,活人隻能找活人算賬。

故而陸三省揪住麵前的兒子,語無倫次的斥責:“要不是你不肯回東北,要不是你來遲,她是不會死的!今天不會鬨成這樣!所以是你的錯,明白嗎?全是你的錯!芸如真不該生你,不該留你!早有算命的說過你命裡煞氣重,而你哥哥阿致五歲有個坎兒,過去之後能夠辟邪旺宅!“

“那年寺廟祈福生死關頭,芸如不該留你!指不定是她左右坐著兩個兒子,她伸錯了手!不然該死的就是你,阿致活著絕不會走到這步,他不像你貪生怕死,他不會離開你娘,不會離開東北。隻要有他在,定能哄得你娘開開心心,就不會——”

“......”

指責辱罵受過千千萬次,命裡有煞似是新說法。

沈琛低頭摩挲著手指,儘管用了手帕,白手套上仍沾了血點,擦不掉。

“您不肯自己來,那就隻能我來了?”

他好整以暇。

襯出陸三省的狼狽,一時驚醒,放眼望去他所應有的敬重愛戴通通消失殆儘,眾人一臉怪異。

他無法忍受。

什麼愛呀恨呀真的假的打結纏繞,他愛自己,但連真正的自己都無從愛起。

假麵被戳穿的一瞬間,他便難以存活。

“沈琛,你是我的兒子。”

語氣陡然舒緩了,他提起一個詭異的微笑,“沈芸如不願意你像我,可你是我的兒子,流著我的血。”

“你終究像我,會成為我,至多是沈三省罷了。”

“既然你娘給你那麼多願,我作為你爹也給你留個願,我願你——”

“數十年後便如今日的我,家破人亡,被自己的兒子逼死在眾人眼前!”

說罷,伸手扣住周笙的槍,望他手上一摁。

一代奸雄陸三省,如小山般轟然倒地,死在大雪裡,死在自己手上。

挺體麵的。

陸家眾人不可置信地安靜會兒,陸續傳出無措、恐懼、後知後覺的哭聲。

“給些錢打發了,送他們離開東北,不準再提起陸家。”

沈琛如是發話,周笙當即去安排。

他轉身,一塊石頭劃過臉際,破了皮。

是陸建寧,稚嫩的眉目已被深沉的恨意所填充。

他眼疾手快撿起陸三省的槍,哢擦哢擦板動扳機,可惜一槍之後尚未上膛,打不出子彈。

“七爺!”

外頭湧進來人,壓住他雙臂。

“放開我!”半大小子嚷嚷著:“都是你,你害死我爸媽,我殺了你!!”

“想法很好。”

沈琛噙著淡笑俯身,指尖抹去他眼角的一點血,“不過癡人說夢。”

這人怎麼像妖怪。

陸建寧開始對他又恨又怕,因為滿院從他開始笑,到現在小半個時辰,人死光了,隻剩下他笑容不變。

“放開他。”

沈琛往地上扔了厚厚的一遝銀票,沒什麼所謂地說:“撿起銀票跑吧,我隻開兩槍,打不中你就放過你。”

“你要是能從我的手下跑了——”

他的眼珠滑過來,漆黑死寂:“我叫沈琛,待你有底氣的時候,儘管來上海殺我。”

手下見著眼色鬆開手,小子猶豫掉兩秒鐘,撿起銀票瘋跑,如一頭絕望逃竄的小獸。

沈琛隨便開了兩槍,離他遠得很,他回頭一瞪,轉入拐角消失。

“就這麼放過他?”下屬擺明的不認同這個做法。

“不進上海就算了。”

沈琛手指微動,槍從指尖滑落,連帶淡淡的一句:“隻要他踏進上海,就殺。”冰冷落在地上。

周笙動作很快地安排好一切,已經運走棺材,望著一地七八具屍體問,“沈先生,這怎麼辦?”

沈琛想了想。

“燒了吧。”

再沒有比一場大火來得更好的死亡了。

仰頭是澄淨白雪,再低頭瞧見陸三省,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摘下手套,丟在他的眼睛上。

輕輕地說:“抱歉,要讓陸元帥失望了。”

“我這輩子都不會有家。”

“又哪來的兒子?”

他轉身離開,身後大火熊熊。

*

回去還是坐火車,隆隆穿過很深的夜色與暗淡的月光。

山洞裡伸手不見五指,山洞外也不過光亮依稀。

沈琛支著下巴,長久凝望窗外,突然開口問:“周笙,什麼叫珍愛?”

周笙一個激靈從昏昏欲睡的狀態中醒來,脫口而出:“珍惜她,愛她。”

沈琛尾音長而散漫:“那什麼是愛?”

“......”

孤兒周笙無言以對,半晌憋出一個:“分很多種。”

“沈芸如對陸三省是愛?”

他手裡把玩著信紙,眉目淹沒在黑暗之中。

周笙努力轉動自個兒的大腦,硬著頭皮回:“愛吧。”

至少愛過。

“林嬌安對陸三省?”

這題有點難,悶頭思索片刻,吐出兩個字:“愛吧。”

不然她手段那麼多,朝夕相處幾十年,為什麼不對陸三省下手?

今日重傷被陸三省無視多次,傷心憤怒之下才撕破臉皮,想來有愛。

不過愛恨交加,裡頭還摻和著更多對陸家權勢的愛?

搞不清楚。

下個問題又砸過來:“陸三省對林嬌安呢?”

“......”

這題真的難,周笙眉心糾結,覺得還不如讓他出去赤手空拳以一打十來得乾脆。

更換問題:“陸三省對沈芸如?”

這不更難了麼??

周笙無語凝噎,隻能硬著頭皮道:“我還沒有愛過彆人,也不能愛人,否則我就沒法為您做事了,沈先生。”

以防萬一,他又補充:“不過也許您以後會愛上彆人,您能明白的。”

好在沈琛不再問了。

沉默無聲無息地往周遭蔓延,他昏昏欲睡,麵無表情地與困意作對抗。

火車在山洞裡進進出出,光明明滅滅。

倏忽。

對麵冒出打火機的一小簇火光,猶如一條火舌頭,迅速吞沒折疊的信紙。

“不,周笙。”

“我永遠都不會明白。”

沈琛眸裡跳著微光,嗓音低低:“因為我不需要。”

*

三天之後,火車停靠上海。

正是大年前夕,火車站掛滿紅燈籠,儘管飄著雨絲,不大的站台裡依舊擠滿了人。

沈琛下車之時,不遠處有個深灰鴨舌帽、寬鬆立領大衣打扮的小夥子。

原本支著一條腿浪蕩公子哥兒似的,嘴邊叼一根狗尾巴草坐著,懶懶散散地喊:“賣報紙,好便宜的報紙。”

實則雙手空空,半張報紙都沒有。

餘光劃過沈琛的側臉,他拍拍屁股一躍而起,如魚般靈活鑽進人群。

他個子矮,不過方位拿捏得轉。

七彎八繞到沈琛身邊。伸手拉低帽簷,外套內袋掏出一卷報紙,抖了抖,在他身旁吆喝:“報紙!賣報紙。”

他並不理他,幾次都經過他。

小夥子窮追不舍,終於用報紙敲他的手肘,粗聲粗氣道:“先生,買不買報紙?”

沈琛斜一眼,“怎麼賣?”

“五——”

嗓音飄高好幾個聲調,他察覺了,故作咳嗽:“五塊錢!”

“什麼報紙要五塊錢?”

“這是個騙子吧?”

路人腳步不停,口中道:“彆人五毛錢都不要的玩意兒,小小年紀做奸商!”

小夥子有些著急,凶巴巴:“就是五塊錢,我的報紙很好,值五塊錢!”

小傻子走哪兒去都是傻,言辭間透著傻氣兒,一開口便暴露。

沈琛眼神掃過報紙,看著她:“你的報紙被雨打濕了,還要賣五塊錢?”

“必須五塊錢!”她頓了頓,賣個機靈:“您看著是個好人,不然十塊錢也可以。”

沈琛掏錢給她,被許多人搖頭歎氣,說他錢多沒處兒花。

他往前走。

小傻子手心裡兜著錢,木呆呆在原地站會兒,往左歪頭,又往右,下秒鐘再翻出一支花來。

“先生,先生,那個五塊錢的先生!”

她快步追上來,圍巾帽子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小塊秀氣的鼻頭。

“再買個花吧?”

刻意的粗聲粗氣:“二十塊錢,你可以帶回家送給家裡的小姐。”

——然後你就會發現她不在家裡,而是用著這新鮮的二十五塊錢,坐在街邊小店裡吃餃子嘗小酒。

出人意料,沈琛回:“我家裡沒有小姐。”

???

那我是誰??

哼,男人出門在外是這樣的。

家裡有太太非說沒有,十八個風塵女人偷養著,在外又是清清白白柳下惠。

你就裝吧。

“沒有小姐,你去找個小姐領回家過年唄。”

沈音之捏著嗓子:“實在不行,送給你旁邊的先生也可以,我看你們很要好的。”

無辜中槍的周笙:“......”

沈琛考慮會兒,“也行。”

他又掏錢給她,接過花,還問:“這下沒有彆的東西要賣給我了吧?”

沈音之下意識摸摸口袋。

“沒有了。”

“那你走吧。”

“......再見。”

怎麼覺得哪兒不對勁呢??

沈音之摸摸頭,擦肩而過的瞬間,鴨舌帽被掀開,一頭黑綢緞般的長發亂蓬蓬掉下來。

果然!被發現了!

回頭撞上沈琛似笑非笑的危險表情,她毫不猶豫地一手勾上去,笑嘻嘻地誇:“你好聰明呀!”

“這次怎麼溜出來的?”

他沉沉問:“我走之前,說過什麼?”

不好,這是要算賬。

沈音之轉而雙手抱上去,一腦袋紮進懷裡,裝模作樣地嗚嗚:“我好想你,太想你了,你終於回來了。”

“你根本不知道,你不在的時候外麵天好冷,床好冷,枕頭冷,我的心更冷。”

“嗚嗚嗚嗚嗚嗚嗚。”

啜泣一陣子,腦子裡拚命回憶以前餓肚子的情形,真給她逼出點淚眼朦朧的水光效果來。

趕緊抬起下巴,滿臉濕漉漉,嬌聲嬌氣地問:“我都抱你了,你怎麼不抱我,你就一點兒都不想我的嗎?”

他不答,她當即哭訴:“那我是一廂情願,我太傷心,簡直不想活了,嗚嗚嗚。”

“......”

小孩烏溜溜的一顆腦袋都是冷的,白生生的耳朵,更凍得東一片紅,西一片紅。

不知在火車站等了多久。

好歹這次她沒想著逃之夭夭,隻是存心惡作劇來了。

沈琛不太用力地擁住她,一隻手掌覆蓋在她的頭上,下巴抵著額頭,以此擋去細細沙沙無儘的雨絲。

這天地之間究竟有多大。

又有多小?

他不經意的,在腳邊一塊水窪中瞧見相擁的倒影。

路人來來去去,水波圈圈漣漪蕩開,整個世界就在這裡,顛倒,縮小。

“阿音。”

他感到自己渾身冰涼,聽到自己輕微的聲音,“我爹娘死了。”

“——往後我就真的沒有親人了。”

一聲心底鑽出來的無奈歎息。

在它溢出唇角之前,連他都不知道,身體裡竟然藏著如此軟弱的歎息。

“沒關係嘛,人都會死的,死了就沒了,你就不用記著他了。”

小孩有著常人無法理解的灑脫:“我從小都沒有家,沒有親人的,你看我照樣好好的,是不是?”

他反問:“是麼?”

“當然是的。”她拍拍他的後背,聲音清脆:“而且晚上有我陪著你,白天你去外麵玩還有周笙天天陪著你。”

自縫隙裡看一眼周笙:“你喜歡陪著他,是不是?”

周笙麵無表情:“......是。”

“回家把.”

她遲疑,十分照顧他心情:“還是你現在比較難過,想要抱著?”

沈琛垂眸不語。

視線之內有雨,有水,透明色,一眨眼變成流不完的紅色。

血。

火。

身體裡仿佛侵入一股寒霧,他拚了命地緊緊擁抱她,卻又無比冷酷地想著:

他不要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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