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掐(1 / 2)

一夢。

再夢。

眨眼便是1936年的大年夜, 外頭天色昏沉, 正是晚上七點整。

沈公館內燈火通明, 已擺好四桌豐盛的酒菜, 坐滿人。

場麵十分喜慶。

畢竟沈公館早有規矩,所有無處過年、有處不方便回去過年的人們,儘管穿戴上新衣裳新鞋, 到這兒來找個喜歡的位子坐下。

今晚沒有主仆, 沒有高低貴賤誰伺候誰,大家夥兒隻管吃,放開了吃。

不但白白享受一頓上好的酒樓飯菜,過會兒,更有沈先生給的紅包小費, 人人討個新年彩頭, 多好呀!

因此往年的這個時候,人們儘數到齊, 隻待等著沈先生辦事回來開席, 簡直再熱鬨不過。

這邊談天說地嗑瓜子, 那邊敲筷打碗演二人轉。桌上有打牌玩小錢的男人,桌下有雙手靈活盲打毛衣的婦女。還有幾個膽大皮緊實的,嬉皮笑臉開始猜賭攀比, 今年沈先生要發多少錢, 你多少, 我多少。

幾人之間你言我語, 熱鬨聲兒逐漸仿佛彙聚成一汪浩瀚的海浪, 遠在大門之外幾十米就能有所聽聞。

然而。

這回情況有所不同,沈公館安靜得有些生分。

明明水晶吊燈下菜肴鮮美,香味四溢,泛著星星點點的油光。

——菜是很好的,沒出任何差錯。

可人們多是一副麵對著人肉蒼蠅與豬糞的表情,身上衣服穿得紅豔豔,臉上顏色卻是白黃交加。

沒人大聲說笑,唯獨竊竊秘密的眼神與私語在傳遞。

氛圍十分壓抑詭秘。

沈琛沒進門就覺得不對。進了門,眾人慌慌張張地起身打招呼,椅子咯吱——劃出難聽的聲音。

電光石火之間他明白了,多半消息已經傳進沈公館。

——今天是沈芸如的頭七,東北陸家覆滅的第三天,不知是否有心人在推動,消息迅速傳遍上海的大街小巷。

傳得還很玄,層層遞進。

比如大清早說的是,隻見一個黑衣白麵的男人進去,隨後便是林嬌安的哭啼聲,槍聲,陸三省的怒斥聲,最後劈裡啪啦的火聲。

陸家被燒個精光

至於這男人是誰?

中午鬨個半明白,似乎是原配大太太的兒子,流落在外心生怨懟,趁著親娘死了趕回去搶奪家產。

小娘不給,一言不合便殺了小娘,以及自個兒兩個同父異母的兄弟。

完事兒又和親爹吵上,一槍崩了爹,索性殺光陸家上下老小二十八口人,一把火燒了了事。

再到五點多,小道消息開始流傳。

那個慘無人道的家夥是沈琛。

他親手殺掉自己所有的家人。

......

謠言無論多離奇,人們總是愛信的。

並不想在這種場合多作解釋,沈琛刹住腳步,隻淡淡道:“我還有事要辦,今晚便由周笙代我主持酒桌。”

腳尖一轉,他在幾十雙沉默的眼睛注視下,走上樓梯。

途徑書房取了瓶紅酒,獨自走進寂靜的露天小花園,背對著月亮坐下。

準備小酌幾杯就去休息。

沒想到酒過兩杯,一團黑漆漆的玩意兒偷偷摸了進來。

是沈音之。

頭頂肩裹著厚厚的被子雙手抱碗筷,一屁股在他身邊坐下。

沈琛眼皮一掀:“你來做什麼?”

“我來看看你,給你幫忙。”

沈音之左右看了看,直白拆台:“但是這裡沒有桌子沒有鋼筆沒有電話,你根本沒有事情可以辦,我怎麼幫你?”

她卸下被子到處亂鋪一通,看樣子打算駐紮營地。

沈琛有條不紊地重新給她疊起來,淡聲回:“你彆在這搗亂,就是幫忙。”

這話說得明白,擱其他麵皮薄的小姑娘,必定轉身就跑。

偏偏沈音之不按牌理出牌,一邊小聲嘟囔:“你一這樣說話,我就知道你不高興。”

“沒關係,你凶我就凶我吧,反正我今天高興,我就坐在這裡陪你。”

一邊非把被子展開,分給他,蓋住自己。

被子不夠兩個人嚴嚴實實地蓋住,她就死皮賴臉地擠過來,雙手捧住碗筷,呼哧呼哧又哢擦哢擦的大快朵頤。

沈琛看了兩眼,碗不大,放了幾塊肉幾根菜,估計沒幾口能見底。

心知這隻小皮猴子屁股抹油——坐不住的勁兒,他便閉目養神,不理她,不搭話茬,想著待會兒她無聊了就會走。

事實證明他對她的了解對也不對,大約不夠深刻。

沈音之確實閒不住,不過能來事兒。

三口五口解決碗裡吃食,她的興趣轉到他身上。

笑嘻嘻問一聲:“你睡著啦?”

旋即伸手拉拉他袖子,摸摸口袋,又捏捏耳朵。

沈琛忍著不動。

她的人生字典裡沒有適可而止四個字,自是變本加厲,拽他漂亮的袖扣,又無所事事地在他大腿上畫圈、寫字。

手指頭隔著一層布料滑來滑去,眼看著要往不該去的地方碰去——

“你到底想做什麼?”

沈琛及時摁住她的手,眼珠黑沉沉。

沈音之嬌憨又無畏地笑起來,指指對麵:“我們坐那邊,可以看到月亮。”

改了位子,仍然不肯安分。

她的手伸過來,腳纏過來,不一會兒變成了一攤爛泥完全黏糊在他身上,湊在耳邊低語:“我辮子亂了,你能不能幫我重新編?”

今晚實在粘人得過分了。

沈琛回絕:“我不會。”

“試試嘛!”

一顆腦袋靠在肩上拱來拱去沒個完,沈琛破天荒的有些煩,想讓她走開。

走得遠遠的,彆對他撒嬌玩鬨。

不要抱他不要纏他,最好不要再有任何肢體接觸。

那樣。

他就不會過分依賴她。

沒錯。

他不該依賴她。

不該有所軟弱。

以前不曾察覺不對勁,隻覺得身邊有個活潑鬨騰的小孩,正好中和這死水般陰沉的歲月。

直到兩天前火車站的那個擁抱,大庭廣眾之下不受控製的失態。

已遠遠超出沈琛給自己劃定的安全線。

“坐好。”

因此他皺眉,冷冷推開她,試圖將她推出自己的世界。

而沈音之重心一丟,稀裡糊塗摔坐在地上,有點兒懵。

“你有這麼不高興呀?”

依稀望見他眼底深深的沉鬱,她不是很明白,自個兒在原地傻坐好幾秒,才慢吞吞爬起來。

“那我不煩你好了。”

明哲保身,她還是知道的。

從兜裡摸出幾顆美國大櫻桃放在桌上,她說聲‘我走啦’,好像又是小心翼翼、茫然無辜的語調。

天很暗,寒風吹過來很冷。

冷透了。

沈琛閉了閉眼,心臟深處劇烈地一縮一縮起來,忍不住又後悔,要她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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