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想將不該存在的事物,扼殺在萌芽之初。
然而就在手指逐漸收攏之際, 沈音之迷迷糊糊地醒來, 問他在乾什麼。
他沉默, 一種冷冷的沉默。
“做噩夢嗎?”
她含糊咕噥,揉揉眼睛。
兩條手臂猶如柔軟的藤蔓。纏繞臂膀, 攀爬至肩頭, 摟住脖子, 整個人輕盈地湊上來,無聲的安撫的吻落在唇角。。
然後再回去,雙手握住他的手。
這隻手握住兩根手指,那隻手握住三根,溫吞吞將它們挪離自個兒脆弱的脖頸,擱在腦袋頂上。
“睡覺。”
“我陪著你呢。”
呢喃聲落在寂靜無聲的夜裡,她拉他坐下。
雙手抱住他的腰, 側臉枕在腿邊, 不消片刻便呼呼大睡。
溫熱的身體近在咫尺, 活的,動的,脈搏緩慢的起落,濃密的睫毛垂著,乖順得不可思議。
像家裡偷嬌生慣養的貓。
光是天真,光是親熱, 在他麵前半點兒沒有防備的必要。
沈琛定定望著她, 安靜、專注。
一隻手懸在半空, 張張合合,隻掐住一把又一把的空氣,終是落在臉邊細細的摩挲。
他下不了手。
在簡直是老天爺開的玩笑 。
分明他殺過許多人,太多人。
不提男的,女的,好的,壞的,必要時候他都殺,不存絲毫心軟。
而她是他親手養出來的小孩,沈琛不想假手於人,他想親自殺,殺得乾淨些,利落些。
卻始終殺不了。
不但今天殺不了,明天殺不了。
殺了小半年沒能得手,沈音之活著,活蹦亂跳。
照舊的說話做事沒頭沒腦,到處惹是生非,而且開始計劃著逃跑。
當然,她之前就經常逃跑。
鑽狗洞、爬樹翻牆,又打扮成小廝,沈音之花招無數,得逞的次數雙手數不過來。
就算沒有彆的地方可去,她非要往兜裡揣幾個錢,大搖大擺去街巷上晃蕩,買點零嘴兒,嘗點小酒。
那時不必太擔心,因為天黑之前實在沒人找著,她自個兒曉得找路回來。
但自1937年起,她走得決絕。
天天不忘拎上包袱,旮旯縫隙裡留下紙條。
家裡開飯她不回來,外頭天黑她不回頭,不管風吹雨打世道再亂,反正攔不住一個小傻子鐵了心要走。
典當,住店,扮乞丐,買船票。
他教她的念書識字,教她算數,她門門功課挨不上及格,偏做這些如魚得水。
好似天生的小毛賊,膽大心細無所謂臟亂差,一個小姑娘塗花臉儘管往全上海最臟最破的小角落裡躲著。
最長五天五夜不見人影,生死不明。
最遠溜到荒無人煙的城郊,似乎知道城邊有人要抓,二月寒天綁緊包袱,準備往薄冰冷水裡紮。
而最後一次,他在港口逮住她。
一隻腳已然踩上船板,左手掛包袱,右手油乎乎的兩張餅,活像煤炭裡撈出來的渾小子,差點兒便上了一艘滿是男人的黑船。
“放開!”
沈音之不服輸,咬他一口,撒腿還要往船裡鑽。
那時沈琛已經放棄殺她,足足兩個多月沒掐她。
他認了。
但她未免太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
那天沈琛破天荒地發了場大火。
他一路死死捏住她的手腕,拽進書房,鎖上門。
外頭什麼都看不著,隻聽見戒尺一下一下打得清脆響亮,以至於過路仆人紛紛縮脖子,聽著都疼。
又聽到他問:“你到底想去哪?”
語氣裡沒有多少該有的優雅,鎮定。
生氣的沈先生,低低地,沙啞道了一聲:“蘇井裡已經去了他該去的地方,你找不到他。”
他以為她要去找蘇井裡,以為他們倆是商量好的,同去同留,同生共死。
沈音之抿緊嘴唇不出聲兒。
她不清楚他為什麼這樣誤會,反正,她覺著這誤會對她有利就行。
——這是他曾經教她的,聰明人做事從不讓人明白他真正的意圖。
她學得很好。
不過樣樣用以對付他罷了。
沈琛看著她縮在陰暗的書櫃窗簾下,捂著紅腫的手心,孤零零的一小隻,仿佛被拋棄的幼崽。
實則油鹽不進,軟硬不吃。
你哄,你疼,任你好聲好氣抱著她寵愛;
你道歉,你生氣,你掏心掏肺威逼利誘全丟儘了。
都沒用。
她不為你所動,根本不在乎你說什麼想什麼。僅僅用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盯住你,揣摩你究竟下秒鐘要打她,還是擁抱她,以此決定自身態度。
倘若你要打,她萬分戒備。
獠牙尖爪蓄意待發,動輒撲上來玩個同歸於儘,否則就轉頭逃跑,當務之急是保住自個兒全身而退。
倘若你要擁抱,她便立即親親熱熱蹭上來。
摟住你,親著你。
甜聲左來一個‘我好想你哦’,右來一個‘外麵好冷呀,不好玩。我以後都不跑出去玩,隻陪著你好不好?’。
甜言蜜語作陷阱,真真假假分不清楚,直騙得你暈頭轉向找不著北。
待你冷靜下來轉過頭,她早已逃之夭夭,全無半點不舍。
沈琛被騙過十多回,他弄明白了。
七年朝夕相處至今才明白,沈音之原本就是這樣的。
看似柔軟,渾身尖刺。
她麵上純然無害,她心裡打著自己秘密的小算盤,永遠不肯告訴你,不準你走近真正的她。
仿佛在外頭劃了一條涇渭分明的線。
沈琛寧願她吵,她鬨,肆無忌憚地發脾氣、摔東西,好歹說說她想做什麼。
嫌沈公館住倦了?
上海不好玩,大街小巷逛煩了,沒有新鮮玩意兒讓她歡喜?
她究竟想去哪裡。
杭州,南京,北平。
英國,美國,俄羅斯,隻要她說出個地名,他總有辦法帶她去。
但她不說。
偏愛大費周章地掙紮、逃跑,弄得所有人都精疲力竭,遍體鱗傷。
沈琛拿她沒辦法。
打不得,訓沒用,束手無車,最終隻能關著她,牢牢關著。
封窗鎖門,除了必要不能出門;
另外嚴厲規定,任何人不得同她說話,不準搭理她。
五天後,沈音之總算服軟。
七天後,沈琛前往北平。
*
離開上海的前夜分分秒秒,沈琛記得清晰。
他睡不著。
倚靠在床邊,目光落在行李箱上,輕聲警告:“阿音,彆再跑了,不然我會打斷你的腿,省事。”
光是如此不足以嚇住她,他知道的。
因而添上沈公館數十條人命,百香門的歌女蔻丹,還有後花園裡一窩她很寶貝的小貓崽子。
他笑著問:“下次我回來便生剝它們的皮,骨肉剁碎丟下鍋,做一桌鮮嫩的貓肉宴讓你嘗嘗,怎麼樣?”
“......”
沈音之狠心歸狠心,為人處事倒是講究義氣,不連累他人。
“知道啦。”她背對他躺著,撓撓耳朵,一副懶洋洋的模樣,萬事萬物皆不放在心上。
他們離得那麼近,那麼遠。
他們之間到底怎麼走到這步的?
沈琛想不透。
說不清是誰觸了誰的底線。
他想看看她的臉,想在分彆之前抱抱她。但又十分清楚,她被他關得心灰意懶,已經不願意陪他演親密依偎的戲。
“這次去北平,有些風險。”
指尖輕輕壓住卷翹的發梢,沈琛沒頭沒尾來這麼一句,良久之後又問:“要是我死在北平,你會高興麼?”
“你不會。”她語氣篤定。
“人都會死,我當然早晚會死。”
沈琛指尖繞著幾縷發絲,黑白縱橫交錯,猶如兩條性命緊緊綁在一起。
“我死了之後,你就愛去哪裡去哪裡,我管不著你,你高興麼?“
他執意問這個,話裡甚至有幾分格格不入的涼薄笑意。
沈音之那時候懵懂。
不懂他是本著什麼樣的心態說出這種話,還以為他在嘲諷,嘲諷她狼心狗肺,忘恩負義。
她一股氣坐起來,瞪他,“我又沒有那樣說過,沒說過我會高興。”
“本來都要睡著了,你講這種話還賴在我頭上,我怎麼好好的睡覺?”
她聽不得死字。
沈琛落下眼眸,唇角邊淡淡的笑容很漂亮,如夢似幻。
“我要是死了——”
“你好煩啊。”
沈音之下意識捂住自己的耳朵,反應過來又捂住他嘴巴。
他仍在說,眼睫寂靜蟄伏,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活著沒有家,死了也沒有,你猜我會埋在哪裡?”
一雙劍走偏鋒的桃花眼,形狀淩厲偏似柳葉,直至這時才無端流溢出幾分輕挑。
“你彆說了行不行?”沈音之悶聲悶氣,“現在我根本走不出房間,沒人理我,我想跑都跑不掉,你乾嘛還故意說這些?”
“不想理你。”
小聲哼哼著躺回去,她用力閉上眼睛,從頭到腳堆滿不高興的情緒。
沈琛不說這個,說起彆的。
說北平精細的吃食多,屆時給她帶回來;
說日本人貪婪無度,既然占了北平,自然沒有理由放過上海。
還說這個身份太過打眼,這趟回來得儘早處理掉手頭事物,領她去國外避避。
他說。
說了許多許多,百轉千回拚了命地告誡她,挽留她,試圖抓住她,困住她。
有個瞬間恍惚聽到一個‘好’字。
是否幻聽,誤聽,沈琛至死沒法辨彆。
隻知當時月明星稀光影淺,她翻個身湊過來,難得鑽進他的懷裡。
夜裡溫情而靜謐,他就信了。
信她還剩點兒良心與憐憫,信她沒那麼想走,信她終究要看著他平安回來。
然而事實證明他太自以為是。
這輩子隻自以為是這麼一次。
從此就丟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