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她死了(1 / 2)

妄想將不該存在的事物,扼殺在萌芽之初。

然而就在手指逐漸收攏之際, 沈音之迷迷糊糊地醒來, 問他在乾什麼。

他沉默, 一種冷冷的沉默。

“做噩夢嗎?”

她含糊咕噥,揉揉眼睛。

兩條手臂猶如柔軟的藤蔓。纏繞臂膀, 攀爬至肩頭, 摟住脖子, 整個人輕盈地湊上來,無聲的安撫的吻落在唇角。。

然後再回去,雙手握住他的手。

這隻手握住兩根手指,那隻手握住三根,溫吞吞將它們挪離自個兒脆弱的脖頸,擱在腦袋頂上。

“睡覺。”

“我陪著你呢。”

呢喃聲落在寂靜無聲的夜裡,她拉他坐下。

雙手抱住他的腰, 側臉枕在腿邊, 不消片刻便呼呼大睡。

溫熱的身體近在咫尺, 活的,動的,脈搏緩慢的起落,濃密的睫毛垂著,乖順得不可思議。

像家裡偷嬌生慣養的貓。

光是天真,光是親熱, 在他麵前半點兒沒有防備的必要。

沈琛定定望著她, 安靜、專注。

一隻手懸在半空, 張張合合,隻掐住一把又一把的空氣,終是落在臉邊細細的摩挲。

他下不了手。

在簡直是老天爺開的玩笑 。

分明他殺過許多人,太多人。

不提男的,女的,好的,壞的,必要時候他都殺,不存絲毫心軟。

而她是他親手養出來的小孩,沈琛不想假手於人,他想親自殺,殺得乾淨些,利落些。

卻始終殺不了。

不但今天殺不了,明天殺不了。

殺了小半年沒能得手,沈音之活著,活蹦亂跳。

照舊的說話做事沒頭沒腦,到處惹是生非,而且開始計劃著逃跑。

當然,她之前就經常逃跑。

鑽狗洞、爬樹翻牆,又打扮成小廝,沈音之花招無數,得逞的次數雙手數不過來。

就算沒有彆的地方可去,她非要往兜裡揣幾個錢,大搖大擺去街巷上晃蕩,買點零嘴兒,嘗點小酒。

那時不必太擔心,因為天黑之前實在沒人找著,她自個兒曉得找路回來。

但自1937年起,她走得決絕。

天天不忘拎上包袱,旮旯縫隙裡留下紙條。

家裡開飯她不回來,外頭天黑她不回頭,不管風吹雨打世道再亂,反正攔不住一個小傻子鐵了心要走。

典當,住店,扮乞丐,買船票。

他教她的念書識字,教她算數,她門門功課挨不上及格,偏做這些如魚得水。

好似天生的小毛賊,膽大心細無所謂臟亂差,一個小姑娘塗花臉儘管往全上海最臟最破的小角落裡躲著。

最長五天五夜不見人影,生死不明。

最遠溜到荒無人煙的城郊,似乎知道城邊有人要抓,二月寒天綁緊包袱,準備往薄冰冷水裡紮。

而最後一次,他在港口逮住她。

一隻腳已然踩上船板,左手掛包袱,右手油乎乎的兩張餅,活像煤炭裡撈出來的渾小子,差點兒便上了一艘滿是男人的黑船。

“放開!”

沈音之不服輸,咬他一口,撒腿還要往船裡鑽。

那時沈琛已經放棄殺她,足足兩個多月沒掐她。

他認了。

但她未免太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

那天沈琛破天荒地發了場大火。

他一路死死捏住她的手腕,拽進書房,鎖上門。

外頭什麼都看不著,隻聽見戒尺一下一下打得清脆響亮,以至於過路仆人紛紛縮脖子,聽著都疼。

又聽到他問:“你到底想去哪?”

語氣裡沒有多少該有的優雅,鎮定。

生氣的沈先生,低低地,沙啞道了一聲:“蘇井裡已經去了他該去的地方,你找不到他。”

他以為她要去找蘇井裡,以為他們倆是商量好的,同去同留,同生共死。

沈音之抿緊嘴唇不出聲兒。

她不清楚他為什麼這樣誤會,反正,她覺著這誤會對她有利就行。

——這是他曾經教她的,聰明人做事從不讓人明白他真正的意圖。

她學得很好。

不過樣樣用以對付他罷了。

沈琛看著她縮在陰暗的書櫃窗簾下,捂著紅腫的手心,孤零零的一小隻,仿佛被拋棄的幼崽。

實則油鹽不進,軟硬不吃。

你哄,你疼,任你好聲好氣抱著她寵愛;

你道歉,你生氣,你掏心掏肺威逼利誘全丟儘了。

都沒用。

她不為你所動,根本不在乎你說什麼想什麼。僅僅用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盯住你,揣摩你究竟下秒鐘要打她,還是擁抱她,以此決定自身態度。

倘若你要打,她萬分戒備。

獠牙尖爪蓄意待發,動輒撲上來玩個同歸於儘,否則就轉頭逃跑,當務之急是保住自個兒全身而退。

倘若你要擁抱,她便立即親親熱熱蹭上來。

摟住你,親著你。

甜聲左來一個‘我好想你哦’,右來一個‘外麵好冷呀,不好玩。我以後都不跑出去玩,隻陪著你好不好?’。

甜言蜜語作陷阱,真真假假分不清楚,直騙得你暈頭轉向找不著北。

待你冷靜下來轉過頭,她早已逃之夭夭,全無半點不舍。

沈琛被騙過十多回,他弄明白了。

七年朝夕相處至今才明白,沈音之原本就是這樣的。

看似柔軟,渾身尖刺。

她麵上純然無害,她心裡打著自己秘密的小算盤,永遠不肯告訴你,不準你走近真正的她。

仿佛在外頭劃了一條涇渭分明的線。

沈琛寧願她吵,她鬨,肆無忌憚地發脾氣、摔東西,好歹說說她想做什麼。

嫌沈公館住倦了?

上海不好玩,大街小巷逛煩了,沒有新鮮玩意兒讓她歡喜?

她究竟想去哪裡。

杭州,南京,北平。

英國,美國,俄羅斯,隻要她說出個地名,他總有辦法帶她去。

但她不說。

偏愛大費周章地掙紮、逃跑,弄得所有人都精疲力竭,遍體鱗傷。

沈琛拿她沒辦法。

打不得,訓沒用,束手無車,最終隻能關著她,牢牢關著。

封窗鎖門,除了必要不能出門;

另外嚴厲規定,任何人不得同她說話,不準搭理她。

五天後,沈音之總算服軟。

七天後,沈琛前往北平。

*

離開上海的前夜分分秒秒,沈琛記得清晰。

他睡不著。

倚靠在床邊,目光落在行李箱上,輕聲警告:“阿音,彆再跑了,不然我會打斷你的腿,省事。”

光是如此不足以嚇住她,他知道的。

因而添上沈公館數十條人命,百香門的歌女蔻丹,還有後花園裡一窩她很寶貝的小貓崽子。

他笑著問:“下次我回來便生剝它們的皮,骨肉剁碎丟下鍋,做一桌鮮嫩的貓肉宴讓你嘗嘗,怎麼樣?”

“......”

沈音之狠心歸狠心,為人處事倒是講究義氣,不連累他人。

“知道啦。”她背對他躺著,撓撓耳朵,一副懶洋洋的模樣,萬事萬物皆不放在心上。

他們離得那麼近,那麼遠。

他們之間到底怎麼走到這步的?

沈琛想不透。

說不清是誰觸了誰的底線。

他想看看她的臉,想在分彆之前抱抱她。但又十分清楚,她被他關得心灰意懶,已經不願意陪他演親密依偎的戲。

“這次去北平,有些風險。”

指尖輕輕壓住卷翹的發梢,沈琛沒頭沒尾來這麼一句,良久之後又問:“要是我死在北平,你會高興麼?”

“你不會。”她語氣篤定。

“人都會死,我當然早晚會死。”

沈琛指尖繞著幾縷發絲,黑白縱橫交錯,猶如兩條性命緊緊綁在一起。

“我死了之後,你就愛去哪裡去哪裡,我管不著你,你高興麼?“

他執意問這個,話裡甚至有幾分格格不入的涼薄笑意。

沈音之那時候懵懂。

不懂他是本著什麼樣的心態說出這種話,還以為他在嘲諷,嘲諷她狼心狗肺,忘恩負義。

她一股氣坐起來,瞪他,“我又沒有那樣說過,沒說過我會高興。”

“本來都要睡著了,你講這種話還賴在我頭上,我怎麼好好的睡覺?”

她聽不得死字。

沈琛落下眼眸,唇角邊淡淡的笑容很漂亮,如夢似幻。

“我要是死了——”

“你好煩啊。”

沈音之下意識捂住自己的耳朵,反應過來又捂住他嘴巴。

他仍在說,眼睫寂靜蟄伏,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活著沒有家,死了也沒有,你猜我會埋在哪裡?”

一雙劍走偏鋒的桃花眼,形狀淩厲偏似柳葉,直至這時才無端流溢出幾分輕挑。

“你彆說了行不行?”沈音之悶聲悶氣,“現在我根本走不出房間,沒人理我,我想跑都跑不掉,你乾嘛還故意說這些?”

“不想理你。”

小聲哼哼著躺回去,她用力閉上眼睛,從頭到腳堆滿不高興的情緒。

沈琛不說這個,說起彆的。

說北平精細的吃食多,屆時給她帶回來;

說日本人貪婪無度,既然占了北平,自然沒有理由放過上海。

還說這個身份太過打眼,這趟回來得儘早處理掉手頭事物,領她去國外避避。

他說。

說了許多許多,百轉千回拚了命地告誡她,挽留她,試圖抓住她,困住她。

有個瞬間恍惚聽到一個‘好’字。

是否幻聽,誤聽,沈琛至死沒法辨彆。

隻知當時月明星稀光影淺,她翻個身湊過來,難得鑽進他的懷裡。

夜裡溫情而靜謐,他就信了。

信她還剩點兒良心與憐憫,信她沒那麼想走,信她終究要看著他平安回來。

然而事實證明他太自以為是。

這輩子隻自以為是這麼一次。

從此就丟了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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