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沙沙腳步聲響起,沈琛當即掀起眼皮。
今晚人氣似乎過分高了。
他想著,漫不經心出聲問:“誰?”
“阿琛啊,是外婆。你晚上還沒吃過東西,該餓了吧?正好,外婆給你送碗——”
來人雙手捧著一個青瓷湯碗,邊說著話,邊腳步顫巍地往裡走。
正是笑吟吟的沈老太太。
繞過沉黑色的簾子,冷不丁瞧見渾身軟綿綿、沒骨頭似的掛在沈琛身上呼呼大睡的沈音之,以及放在一旁的空碗筷子。她不由得愣住,整個人如同木頭般定定停在原地,老半天說不出話來。
“外婆。”沈琛淡淡打招呼,給她遞張椅子。
“哎。”
老太太頗為牽強的笑了笑,順勢坐下,唯獨手上的東西不知如何是好。
碗裡的粉條倒不知她尷尬,自顧自溢出濃濃的熱氣及香氣。一團不成形的白霧緩緩往上騰升,沈琛眼尾一掃,立刻意識到,這應該是老太太親自下廚給他做的夜宵,另燒的。
他伸手去接,她遞過去。兩隻渾濁的眼珠子仍盯著空碗,低聲解釋:“你外公還能說話的時候,當著全家人的麵說過,沈家的家底是他這輩子拚出來的,不能敗。他說他沒了以後,南江的東西照常歸你,冗城給你五成,三成給他們分,剩下兩成給我養老。
你該是曉得的。你外公這人說什麼就是什麼,但凡有口氣在,家裡保準沒人敢頂他的嘴。現在人沒了,誰都猜不透他有沒有留後手,還是不敢亂來。隻不過心底到底不服氣,覺著分到的東西太少,這才暗地裡難為你......”
沈琛‘嗯’了一聲,表情沒有變化。
老人總是希望全家團圓和睦。
沈老太太原本還想說,那些個長輩被富貴日子給慣壞了,確實小心眼。不過關起家門咱們都是自家人,你又打消是個明事理的孩子,彆同他們一般見識就好。
但細心想想,哪有讓小輩處處忍讓長輩、讓懂事孩子讓著不懂事的理兒呢?
便沒好意思再說。
“子安現在還好吧?”
被抓進牢裡的孫子能有多好?
老太太顯然知道答案不可能好,因此沒給回答機會,直接將話題往下說:“周笙說你住院,我本想去看看的你的。誰知道你外公說倒就倒,早上還好好的大喊大叫,嫌我煮得粥太軟,非要逼他吃軟飯。下午就在花園裡摔了一跤,醫生檢查完才說......”
抿唇,抹淚,飽經風霜的女人沉沉歎了口氣。
“你彆太怪你外公。”
“他這人天天嚷嚷著這裡痛那裡痛,早知道自己沒兩年日子好過。為著子安那件事放心不下,他硬咬牙撐著,撐來撐去實在是撐不下去,才成了現在這副模樣。他知道自己這事辦不好,真的,所以住在醫院裡不讓告訴你,直到要斷氣的那天晚上才後悔。”
老太太朝長大成人的長外孫看來,目光十分哀傷:“他說他對不起你,對你確實不算好。以前明知道你被子安他爸為難,在國外上學的那段日子不好過,但因著你越長越大,越來越不像你媽,反而像你爸。有時看著你心疼,有時看著你又......”
沈琛沒再聽下去,他有些失神。
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兒時亂糟糟的記憶追趕著湧出。這輩子,上輩子。自殺的母親,顛沛流離的年少,包括對他又愛又厭、時而冷眼旁觀,時而出手相助的親人。
隻是從舅舅換成外公而已。
細枝末節交織起來,竟是驚人的相似。
那麼,上輩子的陸三省被他逼得吞槍自儘,陸家被熊熊大火所吞沒。那麼這輩子呢?
或許終究要重蹈覆轍吧。
誰讓他非要選擇這條路,事到如今隻能走到底。
不過——
不太能想起槍的手感了,沈琛低頭凝望手掌,不知老太太何時停下追憶。
一陣冷冷的疏遠的沉默蔓延。
這個失去過女兒,失去過兒子,繼違法的孫子之後,連老伴都失去的女人收起愁容,再度露出慈祥的笑容。仿佛忽然想起重要的事:“對了,我想著你媽走了幾十年,房間再放著也不合適。明天你要沒事,來看看有沒有什麼要用的,其他的就收到閣樓去了。”
“還有這小姑娘......”
她望著沈音之。
“我們結婚了。”沈琛說。本來不打算說,沒想到很自然地說出來。
老太太這回真心實意地笑:“走之前記得去你媽那兒,讓她瞧瞧兒媳婦。要有時間再上你爸那兒坐坐,好歹是父子倆。”
她錘錘腿,起身慢慢地往外走。
臨到門口時突有所感,瘦瘦小小的身軀,背對著他道:“阿琛,不理他們怎麼說,你姓沈,這裡永遠是你的家。以後想來就來,外婆給你好好地留個房間,啊?”
沈琛沒有回答。
他不會再回來了。永遠不會。
這點不光他清楚,連她心底都是清楚的。
無聲目送老人的離去,手邊的粉條已然冷卻。沈琛落下眼皮,輕輕將下巴靠在懷裡沈音之的頸窩上。
她好像含糊不清地嘟囔著什麼,好像又沒有發出過聲音。
他摸了摸她的臉,合上眼,心裡唯一的念頭是:他有家的。
做人不能太貪心,家沒必要求多。
一個就夠。
有這個就夠了。
*
次日,沈老太太親自上陣,擼起袖子整理已故女兒的房間。
動作很麻利,不過情感尚處於悲傷期,極易觸景傷情的模樣,無論翻找出什麼衣服舊鞋,她總能迅速想起與之相關的事件,以懷念的口吻娓娓道來。
沈琛聽著。
沈音之有時聽,有時不聽,大半的心思放在翻牆倒櫃上,興致好得仿佛在玩藏寶遊戲。
“外婆!”她叫得可甜。
“怎麼啦?”老太太應得更為親切,兩人恍如親外祖孫,沈琛反倒被這股親熱勁兒隔離。
“外婆!你看!我在床底下找到的!”
沈音之眼睛亮亮地掏出一本帶鎖的素花封麵本子。
自以為找著好東西,不料老太太驟然轉變,聲音泛起哽咽:“這、這是芸如婚後的日記本,當初我去陸家帶回來,沒兩年就找不著了。沒想到原來在這裡,原來就在這裡......”
小傻子具有看眼色的天賦,發覺這東西找得並不好,快快鬆開手指。
“那不動它。”她說:“我把它放在桌上。”
“不用,你——”
沈老太太話沒說完,本子裡掉出一張照片。
“這......”
她皺巴巴的臉瞬間被眼淚打濕,連看好幾眼,才依依不舍地遞給沈琛:“這是你周歲的時候,你爸生意剛起步,顧不上她。我背著你外公去看你們,那時給拍的照片......”
巴掌大的照片陳舊泛黃,女人眉目不清,麵部線條卻是纖柔婉約。皮膚白得透光,眼珠漆黑有神,單單倚靠在床邊、朝鏡頭看來之時,身上那股落落大方的氣質撲麵而來。
孩子坐在腿上,同樣的白皮膚黑眼睛,隻是沒在笑,老成巴巴的樣子。
他們背後的牆上懸掛著一張婚紗照,少女時代的女人身材高挑,臉上洋溢滿幸福的笑容。身旁男人肩寬臉俊,表情說不上欣喜若狂,但唇角分明是揚起的。
看上去非常般配的兩個人。
誰能料到最終會得到如此下場。
“這照片你留著吧。”外婆彆過臉去,似是不忍再看。
指尖摩挲著照片邊緣,沈琛想起的是,這位照片裡的女主角當年走得異常決絕。除了所謂誠心求來的佛珠手串之外,她幾乎將自己所有的私有物燒毀丟棄,沒留下丁點兒痕跡。
而之前他突然恢複記憶,為了試探,曾騙過陸三省,說他手上有她的照片。
沒想到現在真落到他的手上。
沈琛收起照片,午飯後,開車前往陸三省所在的精神病院。
沈音之不肯自個兒呆在沈家,死纏爛打跟上來,腦袋裡又沒有‘精神病院’的概念。隻以為是普通醫院呢,人家隔著玻璃朝她笑,她回笑;有人怒瞪著眼睛,模仿狗咆哮的叫聲。她不甘示弱,張嘴同對方嗷嗚嗷嗚比生物鏈上下位置,玩得不亦樂乎。
再往前走上五十米,沈琛停住腳步,讓她在外麵等。
“我不能進去嗎?”她歪著頭困惑。
沈琛仿佛透過門板看著誰,眼裡一片冰冷:“場麵不會很好看。”
“哦。”
沈音之對這話有印象,在她的理解裡,完全可以讀作:沈先生有個秘密的小房間。現在他要同他的仇家在那裡進行一番友好禮貌的秘密交流。
寫作:那人死了。
因為那個房間隻進不出,不難想象裡麵發生過什麼嘛。
本著‘大家都是大人,都有點兒成熟的小秘密’的想法,沈音之不再刨根究底。
揮手告彆沈琛,摸出手機打開視頻app,剛打算開始看新喜歡上的海綿寶寶動畫片,病房內猛然傳來一聲巨大的咆哮。
什麼情況?
她握緊手機,左右瞧瞧,長長的過道裡滿目白,沒見著第二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