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言奪門而出, 撿起靠在院子裡的自行車,迎著風一路疾馳。
方才在房間裡出口傷人的話還曆曆在耳。她母親蘇盼楠撫著額頭,眼睛發紅的模樣也讓她全身發燥。
她知道自己口是心非,可看著站在旁邊的男人,就寧願倔強得不肯服軟。
蘇言今年十六歲。
如果這算叛逆的話, 那她的叛逆期從七歲開始,到現在還沒有結束。
七歲開始, 她知道自己不是她爸親生的。
她名義上的爸,也就是蘇盼楠的丈夫,叫吳建剛。
小學到高中,她堂弟一直到處在學校說她媽勾搭男人, 給吳建剛戴綠帽,家裡親戚看她的眼神帶刺,連老師也會對她指指點點。
作為綠帽本帽,還隨母姓, 蘇言過早地見識到了社會的濾鏡和所謂的冷暴力。長期生活在周圍人歧視的目光下,她性格逐漸敏感,脾氣變得火爆。連帶著遷怒起她母親。
加上蘇盼楠是個女強人, 記憶裡經常失蹤。蘇言是在各親戚家裡輪流長大的。小時候不懂事,一見麵就跟她杠, 發泄自己的不滿,杠成了習慣, 導致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麼正常交流。
而且她實在不明白啊, 她媽既然跟真愛勾勾搭搭幾十年了, 還有了自己這顆結晶,那當初為什麼不結婚?懷著她嫁給吳建剛,吳建剛沒錢又沒顏,圖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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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言憋著口氣,一個急轉過了前麵的彎道,眼睛被吹得一片酸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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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盼楠真挺不會做人的,雙方親戚全在指摘她,說她對不起吳建剛。說她平時作風過於冷酷,不講良心。明明有那麼多錢,卻連父母都不贍養。還有一些更難聽乃至不堪入耳的話,家裡一群長輩從不避諱在她一個小孩兒麵前提及。
蘇言知道那群親戚也不是什麼好鳥,見錢眼開,平時喜歡嚼舌根,說的話裡十句有九句九都往裡灌了水,措詞還特彆賤。市井無恥的形象表現了個十成十。
可被揪著耳朵從小念叨到大,她也被近乎洗腦地認為是她媽虧心。
你說給老公戴綠帽這種事,一般人能做得那麼坦蕩嗎?
這次蘇盼楠打定主意要離婚,第三次遞交了離婚申請,準備好了所有的手續和證據,可謂勢在必得。
她要求拿到蘇言的撫養權,畢竟吳建剛跟蘇言本來也沒有血緣關係。但吳建剛時常會在酩酊大醉後哭著對她說自己不想離婚,不想失去她這個女兒,他特彆愛盼盼,願意為此付出一切。
那蘇言能怎麼辦啊?她才十六歲,麵對這種狗血情節,能給出什麼反應?
她自己都覺得挺對不起吳建剛。誠然來說吳建剛對她是不錯的,從來沒短過她的吃穿,也沒嚴厲責罵過她。
但現在都頹廢成什麼樣子了?眼看著這輩子就要廢了。
蘇言其實還在無語跟茫然的狀態。
她都快成年了,說實話爭個屁的撫養權?
結果放學後,蘇言就被半逼迫地帶回了蘇盼楠的彆墅。兩人加上她生理上的親爸,在房子裡麵爆發了前所未有的激烈爭吵。
開始談得好好的,隻是話不投機。
隨後蘇盼楠口不擇言,說了句讓蘇言暴怒的話。
她說:“你真拿吳建剛當你爸嗎?他就是一個二流子,好吃懶做無能自大,你用的錢那是我賺啊!你以為他是真心想要你的撫養權?他是要錢!拖著不跟我離婚,不就是為了錢嗎?你以為他是個好人嗎?這些年要沒有我,他早把你給賣了!”
蘇言當即失控嗆道:“我自己有眼睛會看!你嫌他是個二流子你當初彆嫁給他啊!他就算好吃懶做我也是被他帶大的!他知道我不是親生的也把我養大了,你呢?你就會自私!你眼裡除了你那點錢,還有什麼!”
蘇盼楠痛心疾首道:“你寧願相信他你也不相信我?你就聽他這麼詆毀你的母親,也不會難受嗎?”
蘇言不知道該怎麼應對,就跑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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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言想到彆的地方,沒注意手下,騎著的腳踏車歪歪扭扭,險些躥到旁邊的車道裡。
身後的汽車遠光燈亮了一下。
蘇言知道有輛車一直在跟著自己,應該是她的親爸林俊,沒有回頭,反而加快了速度,從小區正門騎出去。
小區外圍是一條六道的寬馬路,她順著自行車道一路向前。
不知道騎了多長一段路,風從嗓子裡灌進來,兩腿開始注鉛似得發軟。那輛車依舊不遠不近地跟著她。
蘇言回頭看了一眼,心中生起一股無名火。還是更相信吳建剛的描述。
這麼關心她?怎麼以前不見冒出來?她媽有錢了之後,才忽然出現,圖什麼呀?
一個吃過牢飯的人,這特麼不才是二流子嗎?
蘇言在心中狂嘯嘶吼。
為什麼呀!
所以是為什麼呀!
忽然,光線像被什麼東西吸了進去,前方一片漆黑。
蘇言感到害怕,按住刹車,緊急停下,那一刻所有的黑暗都朝她湧來,蘇言張口無聲,緊跟著天旋地轉,不受控製地暈了過去。
蘇言心慌了,那腦子裡就剩下一個疑問,這應該不會是什麼報應吧?她閒得沒事做什麼中二質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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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慢慢沉下,蘇言能意識到自己正在昏睡,直到所有的情緒跟記憶都出現了一片空白,又悠然轉醒。
她愣了許久,才後知後覺地睜開眼睛。
入目是一片略微有些熟悉卻讓人覺得莫名其妙的視野。
蘇言眼珠子轉了兩圈,大腦開始活躍,才覺得真正活了過來,並認出這個地方。
這不是她外婆的鄉下老家嗎?!
她記得院子可有些年頭了,前後翻修過兩次。但隻修了一樓的主臥和二樓的倉庫。到後來舅舅乾脆在附近重新蓋了一棟樓,小一輩也慢慢離鄉去外地發展,這邊就更沒有人煙了。
蘇言驚嚇,一下從床上跳起。
她現在就住在老家的二樓,這個房間是她媽蘇盼楠以前住的地方,外婆領著她來看過。
屋子裡有兩張木床,一直沒動過。牆上貼著的報紙跟海報此時還很清晰,發黃剝落的牆麵也沒有當時的嚴重。比她之前來看的時候要新多了。
不對勁啊。
蘇盼楠他倆總不至於把她給弄到這地方來吧?
蘇言努力保持鎮靜,躡手躡腳地走到桌子旁邊,小心地翻開桌上一枚鏡子,去照自己的臉。
鏡子裡的人她認識,當然要是能再老個十幾年,她就更熟悉了。
因為這是她大姨媽。
蘇言不信邪地又照了一次,然後快速把鏡麵蓋到桌上,用力撓了把頭發,艱難接受這個事實。
蘇言有個大姨媽,老被外婆叫傻子。蘇言溝通過,其實頂多算個智障。
能交流能自理,就是邏輯能力太差,說話跟個孩子一樣。加上五官麵相的問題,天生自帶一股呆氣,才讓人覺得是個傻子。
大姨媽雖然笨,但對她是真的好啊,見麵就給她塞吃的東西,然後滿臉母愛地看著她。小時候她去哪裡玩兒,姨媽也會在後麵追著她“啊啊啊”地提醒。
蘇言很喜歡這個有點傻傻的姨媽,她覺得姨媽其實是聰明能分清是非的。因為在她麵前從來沒有紅過臉,可一麵對外婆等人就是蠻橫地搗亂,叫幾位長輩氣憤不已又無從發泄。
蘇盼楠對父母不好,但對這個姐姐是真的沒話說,一直帶在身邊照顧,給她買最好的衣服,請最好的老師。即便知道沒有用,也一直沒放棄過治療。
這也是讓蘇言覺得蘇盼楠不是個壞人的原因。
蘇言那些模糊的記憶被喚了出來,正在捋條理,突然打了個哆嗦。她看了一圈,拿過放在桌邊疊得整齊的衣服穿上,然後搓了搓臉。
已經挺冷的了呀,就不知道現在是春天還是秋天。
她從房間裡出來,想去找蘇盼楠。
老房子的樓梯是直接用木頭搭的,老一輩人的自建房,如今因為上了年代,木板已經有被蠹蟲啃咬過的痕跡。加上這一代空氣潮濕,老房子裡全是木塊發黴的味道,讓那不安全感成倍加重。
蘇言知道這道樓梯其實很耐久,起碼還可以撐個十幾年,但就是害怕。一路篤篤篤地小跑下去,奔到一樓。
外婆正坐在樓梯正下方的灶台邊,打著把扇子生火做飯。同另外一位中年婦女聊天。見她下來隻抬了下眼皮,沒有出聲。
蘇言長大後跟長輩關係也不好,當沒看見,徑直從側大門進了中間的小院。
隔壁院的一戶人家搬了小凳在曬太陽。
蘇言一時叫不出“我妹”這個稱呼,於是問:“蘇盼楠呢?”
那人沒將她放在眼裡,繼續低頭織毛衣。
蘇言撇嘴,討了個沒趣,乾脆自己去找了。
從側麵繞到大門,再原路繞去後門,都沒見到人影。
蘇言對這地方其實不是很熟,不敢走遠去找,怕給自己弄丟了。隻能站在原地觀望記路。
這時看見一行人從黃泥路的另外一端結伴走來,說說笑笑,很是開懷。
看打扮是一群十多,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為首的一個身上穿著夾克,看得出是嶄新的衣服。斜背著個包,應該是剛下班回來。旁邊還有幾人穿著單薄汗衫,腳上站著泥濘的男生。簇擁並討好著中間那人。
蘇言定睛一看,目露驚喜。
旁邊那不是吳建剛嗎?
吳建剛老跟她說自己年輕時英俊瀟灑,在村子裡備受女人追求,當時蘇盼楠就是其中一個,還是最漂亮的一個。
雖然對著他的臉,蘇言很難想象出他們村裡的平均顏值,但也著實沒想到他其實這麼邋遢。
就這樣怎麼能那麼放肆地吹?是年代審美的差異,還是他給自己開了一千度的濾鏡?
雖然覺得有種揭穿秘密的搞笑,但見著人還是很高興的。蘇言樂顛顛地上前,想認真看看年輕時的養父。
幾名男生也站住了,不遠不近地看著她,麵帶揶揄。
“看啊建剛,那傻子是不是在看著你偷笑?不會是喜歡你吧?”
旁邊幾人哄笑。
吳建剛出現了絲絲窘迫。
幾人見蘇言靠近,更大聲地喧嘩,興奮道:
“誒她過來了!”
“喲!!真喜歡我們建剛啊!這電影裡叫什麼?魅力!我們建剛對傻子的魅力!”
“哈哈哈該不是你去找蘇盼楠獻殷勤太多,結果沒勾搭上她,反而勾上了她姐姐?緣分啊剛!”
“去啊建剛!愣著乾啥?你的女人!”
幾人對吳建剛顯然不算多尊重,而吳建剛被推攘著更是黑了臉。後者狠狠對她瞪眼,厭惡之情溢於言表。
蘇言於是停住了。心中更是涼了半截。
她又不是真傻,既然不被待見,轉身準備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