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快到宵禁時分,建平城內的大道上卻還有車輛在行駛。
巡邏的禁軍並未上前阻攔——明眼人一望便知,這輛車雖然你並不華麗,但光看前麵用來拉車的五匹馬,就知道一定是貴人出巡。
在部分官爵禮製上,大周沿襲了前代的製度,所謂“天子駕六,諸侯駕五,卿駕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對方既然能有五匹馬拉車,多半是一位侯爵。
車內之人正是車騎將軍陶駕,在年齡上他已經算一位老人,在收服西夷後,就再沒什麼執念,也不想插手朝中的權勢爭鬥,加上沒有實際職務在身,回京後常常外出散心,今日也是一早就出了城,直到晚間方歸,結果剛一進門,就聽到府中吏員來回稟,說是日中時分有宮中使者前來,代天子宣召,陶駕立刻穿戴好袍服,趕在宵禁前進入宮門。
內官也都眼熟這位陶老將軍,對方一越過中門線,直接被引入西雍宮側殿。
溫晏然今天用膳比平日略遲一些,看見陶駕過來,就給他賜了座位,讓對方一道入席。
“數日不見,陶卿精神更見旺盛。”
陶駕微微躬身,他是武將世家出身,在言辭上比文官略差,硬生生將快要出口的“陛下長高了”給咽回去,換做:“陛下愈發英姿瑰偉,實乃社稷之幸。”
溫晏然微微一笑,倒也沒有深究臣子說話時的生硬處。
陶駕是先帝時期留下的老臣,昔年也曾參加過宮廷宴會,兩廂對比,自然明白當今天子確實如傳言的那樣,完全不好珍饌——他當然不清楚,比起一定要吃好喝好的厲帝,溫晏然對大周連各類香料都不齊全的美食業,已經處於“沒救了,愛咋咋地”的半放棄狀態。
除了不再使用珍稀食材外,當今天子的口味也跟先帝不同,陶駕嘗了嘗味道,發現許多菜肴都帶著芝麻的香氣——比起昂貴的動物油,天子似乎更喜愛植物油,少府一直用心體察君王的喜好,現在做飯時更多地將油放在釜中,加熱至高溫,然後把菜快炒而出。
除了炒菜之外,宴席上還有一道燉煮的鵪鶉——昔年悼帝在位時就很喜歡飼養雞跟鵪鶉,主要目的是為了看它們比鬥,溫晏然登基後,也有人效仿舊例,進獻鵪鶉,結果那些小鳥直接變成了宴席上的加菜,他們用心揣度了一番天子的聖意後,總覺得是某種無聲警告,當下十分從心地約束了下家人,建平內的奢靡風氣也因此收緊。
——溫晏然事後得知這個消息時還有些茫然,她穿越前的麵並不足以支持她對古人的娛樂項目有什麼深入了解,如果沒人加以提點的話,溫晏然還當真不知道鵪鶉還有當做食物以外的其它用途……
天子用飯畢,陶駕也立刻停下了筷子,宮人手捧銅盆,讓君主用溫水淨收,邊上的木盤中則盛放著加了香料的澡豆跟棉巾。
昔年厲帝雖然不擅長賺錢,卻很擅長通過花錢來拉動內需,擦拭水漬時隻肯用絲帛,而當今天子繼位後,則通通改為了棉布。
溫晏然倒也知道宮中舊例,作為未來的昏君預備役,她自然不想在日常用度上過於節省,隻是有點納悶,自己以前那些同行就沒發現,比起棉布來,絲帛在吸水性上雖然不錯,但厚度上實在有點過於單薄了嗎?
至於那個叫做澡豆的東西,據說還是天子親自賜名的新物件,本來宮中用來淨手的多是米湯或者皂角,數月之前,少府為了迎奉皇帝,在豆麵裡加了香料跟皂角,製作出了澡豆,如今也向外發售,成了一個新的收入來源。
少府令侯鎖也聽過外麵的傳聞,卻有苦沒處說——此物當真不是少府這邊的新發現,這東西之所以能出現在宮中,完全是皇帝有次洗手的時候,順便吩咐了內室一句,讓人把澡豆給拿過來。
回稟天子“宮中沒有此物”顯然與少府的職業要求不符合,作為一群專業奉承皇帝數百年的內官,他們隻能告訴皇帝“有”或者“可以有”,事後侯鎖調來了少府所轄的出色匠人,仔細研究——從字麵意思上看,澡豆一物顯然跟洗漱有關,至於材料,則多半取自於豆,然而豆子本身又如何能用來洗手?想來是加了些旁的東西在裡頭。
少府用心研究,總算把澡豆做出,侯鎖一開始還不明白天子為什麼要讓他們炮製此類有些奢侈的事物,經過市監那邊兩位監丞的提醒,才意識到,澡豆一物製作程序固然簡便,但因為頗為新奇,又算是宮中事物,所以在外麵也能賣上高價,對開銷甚大的府庫而言,也算是一種補益。
侯鎖事後有些心驚,當今天子年紀雖小,但心思縝密,事事都能想在旁人前頭,隨口一言就能幫助他們解決賬目問題,他一開始是畏懼天子威儀,不敢不聽命行事,如今則在原本的畏懼之餘,更多了不少敬意,外朝那些臣子或許不知,但他們這些內官卻都明白,新帝登基以來,當真是勤勉為政,夙夜匪懈。
——他本是擔心皇帝疑心重,而且心狠手辣,自己這些舊臣難以善終,如今卻更擔憂天子日日煎熬心血,不注意保養身體,難得高壽。
杯盤都被撤下,溫晏然一麵擦手,一麵隨意道:“陶卿,盧嘉城已經被攻克。”
陶駕也是沙場宿將,聽到這個消息後依舊大為震動:“臣記得陛下當日隻派了兩千兵卒給師將軍……”
要不是清楚師諸和為人的性格,陶駕幾乎都要懷疑對方是為了攬功所以謊報軍情。
先帝當日也派兵打過仗,還曾創下過派了十萬大軍圍攻西夷五千守軍,結果被對方輕易擊退的壯舉。
這個結果其實並不罕見,兵法有雲“十倍圍之”,攻城的一方必須有兵力上的巨大優勢,但若是糧草不繼,或者守城將領表現出色的話,被擊退也是常事,可是先帝卻不明白這個道理,當場震怒,後麵又是一通臨陣換將的拉後腿操作,讓本來的敗退徹底變成了潰退,最後隻有十分之一的人撤到了上興關之內,若非還有地利之險作為依仗,那些敗軍直接倒卷至建州也並非沒有可能,反倒是新帝此番作為,當真是足以載入軍書史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