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東部戰事爆發之後,建平這邊全城都施行了宵禁令,居民隻能在裡坊之內活動,此刻還能駕車外出的,不用看就知道是朝中要員,發現了這一點後,某些東部的叛賊也反其道而行之,假裝吏員,卻被早有預見的張絡等人揪出,也正因為此,近來對車輛的查驗嚴格了一倍不止,若非部分世家曾因西夷之事遭到過一些清洗,如今對內官氣焰囂張的指責,大約已經滿城風聞。
一座兩駕的馬車正行在路上,車輛左右都被騎士環繞,一位麵白無須,內官打扮的人看見這一幕後,大搖大擺地帶著幾位禁軍上前查驗,車隊注意到來人,也刻意放慢了速度,等人過來。
那位內官靠近後,嘿笑兩聲,竟然直接開口索取賄賂。
車輛左右的騎士俱都默然無言,似乎有些驚異,卻沒什麼懼怕嫌惡的神色,倒讓那內官打扮之人困惑不解了起來。
就在此時,一道清越的聲音從車內:“把他們拿下,遣送到執金吾那裡。”
——執金吾是禁軍外衛統領燕小樓的下屬官員,一向負責城內治安。
那內官打扮之人聞言,頓時駭然失色,尖聲叫道:“咱家乃是張常侍的人,你們今日如此無禮,來日就不怕死無全屍!”
這輛馬車駕車的位置上坐著一個圓臉的年輕男子,對方瞥了被嚇癱在地上的內官一眼,歎了口氣,此人雖然一副憨厚模樣,但目光中卻帶著某種令人膽寒的意味。
那位內官本來還想說些什麼,與“車夫”目光相觸後,居然就此閉嘴,不敢多言,隻覺自己十分倒黴,居然碰上了如此棘手的人物。
張絡再次歎了一口氣——那些“內官”與“禁軍”的運氣著實不錯,居然直接把保護費收到了皇帝本人的頭上,也正因為落在天子眼中,他反倒難以施展手段,仔細“招待”這些人一番。
車內,溫晏然也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後看了池儀一眼。
池儀也挺驚奇,道:“城中竟然有人開始喬裝內官行事。”向前一禮,“此事是臣等管束不利,請陛下責罰。”
她當然不認為宮中的內官都是品德端正之輩,事實上這群人裡,有很多一部分都是貪財忘義,畏懼權勢之輩,內官上來索賄正常,但若此人當真是張絡手下,不說至少應該認得自己充當車夫的上官,也該從那些護衛在車輛左右之人的神態身形中,認出他們乃是易服出門的禁軍。
不過他們會這樣扮演,便證明當街攔車索賄對於內官來說並不是什麼罕見之事。
溫晏然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既然如此,就先免你二人一月俸祿。”
池儀欠身:“臣會傳令下去,提醒禁軍嚴加防備這些偽裝之人。”
她到底是評論區指定的權臣胚子,腦海中立刻出現了一係列的後續安排——等多抓幾個假冒內官索賄的賊人出來後,內官們就可以把之前所有影響自己風評的黑鍋通通扣到對方頭上,在完成天子任務的同時,順便洗白己方的名聲。
溫晏然睜開眼,笑了笑:“不止要防備此事。”
池儀一點就通——那些賊人先是裝成假裝成朝中官吏,在被識破後,又開始假裝內官,等扮演內官的策略失效後,免不了又從頭開始,再次開始假裝朝中吏員,並在被識破的時候以發現內間的名義,攻擊正常履行職責的城內禁軍。
溫晏然心中對這些行為的評價是無限套娃,她對池儀道:“除了與東部勾連之人外,城裡那些遊俠地痞,發覺此事有利可圖後,說不定也會摻和進去,你們辦事的時候,要提防有人渾水摸魚。”
池儀領命。
天子今日沒在褚息那邊停留太久,一行人成功趕在宮門落鎖前順利歸來。
禁軍自然護送皇帝返回西雍宮,臨告退之前,陳拂聽見天子吩咐了一句——
“陳校尉先留下。”
陳拂乃是女將,如今天子尚且沒有內眷,她行動時不用特彆避忌,便隨著皇帝來到了後殿當中,恭恭敬敬地候立了一段時間。
等溫晏然換好宮中常服後,便喚了陳拂進來:“北苑之事後,泉陵侯的後人都被流放到了衝長郡那邊。”
陳拂垂首不語,某種不詳的預感越發濃鬱,卻不知該如何行事才好。
陳氏也是溫謹明的舊部,雖然沒有崔氏跟褚氏那樣親近,也不願故主的後人出事,然而東部打著泉陵侯的名義起事,自然會想辦法利用能利用的一切。
——這跟當事人的主觀意願無關,隻要身在局中,就免不了被風浪所波及。
溫晏然果然道:“那位平泰真人既然尊泉陵侯為天子,又怎會不打她後人的主意?必定會派人前往衝長,再想辦法把人帶到承州那邊。”
——衝長的兵馬如今歸為蕭西馳管轄,泉陵侯的後人在她的轄地中,安全性姑且可以保證,然而蕭西馳未曾接到建平的明旨,不好對大周宗室成員另做安排,加上她乃是邊人將領,若是乾涉過多,也容易遭受非議。
平泰真人那邊固然能夠像假造一個溫謹明出來一樣,假造她的舊部跟後嗣,然而正品跟贗品到底有所不同。
溫晏然看著麵前的禁軍校尉,緩緩道:“陳校尉,朕要你親自過去一趟。”
陳拂跪下:“陛下,臣……”
她此刻心亂如麻,竟不知該如何回應才是。
為了大局,自然該將不穩定因素及時斬草除根,但陳拂又實在不忍,起碼是不忍親自為此事!
她腦海中有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待會乾脆假裝遵奉皇命,等去了衝長之後,再棄職而去,帶著以前的小主人亡命天涯,可那樣一來,整個陳氏都會受自己牽連。
而當今的天子勤政賢明,陳拂又實在不忍棄她而去。
溫晏然忽然笑了一下:“殺人容易,活人難,陳校尉,你此去之後,無論如何,都請務必保全泉陵侯的後人。”語氣中又帶了些森然之意,“那位平泰真人心懷野望,又無退路,必定軟硬兼施,若是無法誘之利,便會想要殺人滅口,若是讓其他人過去,也免不了擔心沾染麻煩,乾脆順水推舟,一了百了,你是南地舊人,朕隻能托付你了。”
陳拂聞言,豁然抬頭,片刻後才驚醒似的意識到自己行動失禮,重新拜倒在地:“微臣謹遵聖諭。”
她昔日曾去崔氏求學,當時老師對她的評價是中人以上,這是私下之言,並未傳之於外,陳拂當日不太服氣,今日回想起來,也覺基本算是實話實說。
她大略能知曉局勢輕重緩急,但與崔新白,杜道思那些真正的聰明人相比,卻總顯得不夠敏銳,更遑論被所有人都無比佩服的皇帝本人。
然而那些才能品德都叫陳拂佩服的人,卻往往會做出一些不夠聰明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