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其實隻做了兩件事:調整科目名稱,以及削減科目內容。盧中茂想,學科這種東西也是要靠賣相的,如果當真把水利建築等學科歸攏在一起叫做雜學的話,當先的一個“雜”字就會攔住許多有心研究之人的腳步,天子特地將雜學改為理學,初看似乎沒有道理,但越是體會,越是覺得此名甚好,僅僅一個“理”字,便大有衡量天地的恢弘意蘊。
——要是知道盧中茂的想法,溫晏然大約會聲明,將雜學改成理學跟她的知識素養無關,純粹是為了延續穿越前的命名習慣。
除此之外,大幅度精簡學習內容,也方便了普通人入門,如今隻有士族才能做到以經學傳家,其中常有敝帚自珍之輩,就算族內沒有合適傳人,也絕不肯將家傳經典授予地位卑下之人。如今朝廷隻對那些黔首進行粗淺的教育,並不影響這些大族在知識上的壟斷力,推行起來的阻力自然也會小一點。
溫繼善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陛下召某入宮時,特地囑咐,鄉學所用書籍總頁數不可超過十張,最好兩三張紙便能寫完。”
按他的想法,少到這種地步,已經不算精簡,而是純粹的簡了,就算那些鄉學生把紙上的字都背熟,那又能學出什麼本事來?
盧中茂卻搖了搖頭:“正要這樣才好,二三張紙的內容,數量再多也有限,便是駑鈍之輩,也能夠記憶。”又提了一個乍看跟眼下之事無關的問題,“盧某時常在想,當日玄陽子此人,為何能輕易得到數十萬信重。”
這其中固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民不聊生,所以百姓才不得不將希望寄托在一個江湖騙子身上,也有部分原因是玄陽子忽悠人的手段簡單直接,他沒有引經據典,而是乾脆地宣稱自己乃是神仙降世、天命所歸,越是簡單且帶有玄幻色彩的口號,反倒越容易叫人相信。
典無惡起事後能在短短時間內,使得東地數州同時響應,殺官奪地,足以證明玄陽子當日其實已經掌握了一種他自己都未曾料到的強大力量,倘若此人再聰明一些,沒有被大周權威迷惑,不想著走正統路線出仕為官而是直接密謀反叛的話,如今東地之危隻怕還沒能解除。
盧中茂此刻已經想到,在編纂律法教材的時候,也可以模仿玄陽子的例子,把內容寫得簡潔明了一些,比如直接告訴百姓唯有大周才是天下正統,反複申明朝廷的權威性,後麵再跟一點諸如不可殺人放火打架鬥毆這類簡單易懂也符合社會道德觀的內容,借此安撫地方。
溫繼善:“倘若那些鄉學生中有才學出色之輩……”
“這便是天子為何讓建州李氏等大族人士前往地方鄉學官學的緣故,若有寒門中有天資出色之輩,這些人家難道不會順勢收為學生,仔細教導嗎?”
當年泉陵侯溫謹明也是團結過寒門出身的官吏的,若是能有效增強己方力量,世家大族也不是完全不知變通,特彆是李氏等大族此前已經在原則問題上受到了天子的嚴厲申斥,想要崛起,必定會往務實的路線上走。
盧中茂喝了一口茶潤喉,繼續道:“而且書籍中的字數既然少,那些教材製作起來也容易,否則光是準備,就得拖上一年甚至數年功夫——咱們的天子實在是一位務實之君。”
大周立國數百年,期間不止一位有識之士看出知識難以推廣的問題,卻無法從根本上解決此事,歸根到底還是因為書籍的價格太貴——如今還沒有雕版印刷術,書籍流傳純靠手工抄錄,造紙技術也受到壟斷,建州這邊的宮用紙張尚且算得上柔韌,再往外一些的地方,甚至還有人家是用竹簡的。
倘若書籍的內容能做到極端精簡,多少也能解決一些這類問題。
盧中茂笑道:“而且盧某又想,如今所定四門學科,照排行依次是經典、律法、農書以及理學——陛下為何要把經典排在第一位?”
溫繼善欲言又止,他剛才差點沒忍住出言糾正對方,那四門學科的排序其實是他們定的,跟天子無關,不過溫繼善很快又反應過來,自己等人之所以這麼安排,源頭還是在於陛下之前設置擢才試的時候,其中第一門考試科目就是經典,所以歸根到底,盧博士所言無誤,正是皇帝本人將經典排在了第一位,大臣們不過是察覺到了天子的心意,才照依樣而為。
盧中茂道:“這首要原因,自然是因為經典文章微言大義,乃世間道理之所在,其次則是咱們定教材時,隻需擇選重要篇目,無須親自動筆撰寫,等篇目確定下來後,可以先將這一類教材發往各地,然後再定律法、農書跟理學的內容,這樣一來,也不耽誤鄉學那邊教授學生的時間。”
現在除了太學這種地方各個學科都有不同老師負責教授外,其餘私學當中,都是一個老師同時負責多門學科,盧中茂的意思是,先讓那些鄉學老師教經典,等他們教完經典後,建平這邊的後麵的教材也該編寫完畢。
到了這時,溫繼善總算說了一句符合他祭酒身份的話:“那些所學篇目,自然該在石經中挑選。”
——太學中有很多刻錄了經籍的石碑,被稱為石經,這些都是經過大儒篩選的重要典籍,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盧中茂笑道:“自該如此,過年之後,太學生們也該回來了,咱們先圈定一下該教授那些篇目,到時候便讓他們幫著抄書。”又道,“不過單單一鄉之中恐怕就有上萬學生,僅僅靠人力抄錄,恐怕速度太慢。”
溫繼善建議:“你我乾脆上奏陛下,從庫中調絹布和大紙,先從石經上頭拓印個幾百份,然後分送諸地,反正鄉學之事尚未在天下推廣,一時還不用積攢太多教材。”
——這個時代雖然還沒有雕版印刷術,但已經有了足夠成熟的拓印技術。
溫繼善既然把拓印份數局限在一千以內,基本上是隻考慮了建州附近老師所需的教材,至於學生,則不曾計算在內——這也是常事,一些寒門人士在學習時,受條件所限,無法接觸到真正的紙筆,他們隻能用樹枝在沙子上頭試著寫字,唯有資質格外出色之輩,才能受到老師青眼,得到一些資助。
盧中茂:“那邊依祭酒之言行事。”
作為此地年齡最小的一位太學博士,褚歲站大部分時間都在安靜旁聽,直到此刻終於站起身,向著盧中茂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多謝盧博士,今日若非盧博士指點,晚輩豈能知曉陛下深意!”
溫繼善也跟著行了一禮,同樣也是發自內心地感激涕零——當今皇帝城府太深,做事情又環環相扣,若是隻有他自己,恐怕難以想得如此周全。
*
年假結束,各部台剛剛恢複工作,溫繼善、盧中茂還有褚歲三人的聯名奏疏就送到了皇帝的案頭。
溫晏然隨意掃了一眼,發現上頭有一行字“現需布帛大紙等物作印字之用”,就召了負責管理皇帝私庫的少府過來。
——作為一個剛穿越就登基的人,溫晏然其實存在一個少有人知道但確實存在的巨大視野盲區。
因為她一開始的職場起點實在太高,所以反而容易看不清下麵的真實情況。
溫晏然對民間疾苦缺乏足夠的了解,然而周圍的大臣卻無人意識到此事——第一是因為在這個時代,士族對黔首存在著一種天然的忽略與輕蔑,第二則是因為天子一登基便表現出遠超成人的洞察力跟判斷力,臣子們經過幾場叛亂的洗禮,已經逐漸接受了皇帝天命所歸生而知之的設定,而且每次在朝堂上提及民生問題時,皇帝反應也足夠敏銳,他們便自然而然地走入誤區,覺得天子此人應當沒什麼不了解的事情。
對穿越毫無概念的大臣當然不明白,溫晏然之所以能對朝政問題做出基本的判斷,隻是因為她上學的時候多少聽過點跟生產力社會關係古代社會矛盾有關的內容。
就像她確實不通兵事,所以對騎兵裝備缺乏基本了解一樣,作為日常生活中基本隻能接觸到宮廷貢物的人,溫晏然對當前社會的技術水平也沒有正確的認知,所以在看到“印字之用”時,便順理成章地在腦海中留下了大周已經存在印刷術的錯誤觀念。
既然大臣在認真工作,那身為上司,溫晏然當然得替他們解決物資問題,等少府來了之後,就令侯鎖配合盧中茂等人行事。
溫晏然向侯鎖道:“既然要印書,侯卿就多備一些布帛紙張,其餘木雕版還有墨汁等物,也都由少府提供,盧卿他們如此辛勞,少府辦事時勿要過於簡省。”
她的話語裡有一種皇帝所特有的篤定之態——在分派工作時,跳過能不能的詢問,直接進入到安排人乾什麼的環節。
侯鎖聞言,當即深施一禮,滿口應承,他自然不曉得皇帝說的木雕版是什麼,不過作為職業要求就是曲承上意的內官,少府令相信自己絕對有能耐把天子需要的物件設計出來。
等離開西雍宮後,侯鎖更是一刻也不曾耽擱,立刻去了太學那邊找盧中茂等人溝通,同時還帶了一批布帛跟木板過來。
溫繼善看著木板,麵上滿是不解之色:“……少府這是何意?”
侯鎖也不隱瞞,當著三人的麵,直接將皇帝的話複述了一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