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儀先撒了把食料下去,微微仰頭,看了會天穹上的陰雲,覺得馬上又得下雨,過後方才說了四個字:“渾水摸魚。”
內官深施一禮,遵命而退。
朝中年年都有人事調動,原本主管禦史台的宋文述年紀漸長,有致仕之意,原本在台州做刺史的賀停雲被召回京中,封了加官,依舊充任原職,她抵達太康城後,先在驛館歇了一日,第二天剛在皇帝麵前述職完畢,就直接回到台中,開始加班加點地處理公務。
高長漸本是舍人出身,在外放了數年後,也被調回京中,如今正在台內充當禦史中丞,算是賀停雲的副手,此刻笑道:“辛苦禦史大夫,其實台中往常倒沒這麼多事務,想來等捱過這兩日,應當會好上一些。”
他說的並不太準確,忙碌的日子一直持續了兩個月左右,才堪堪平靜下來——市監那一派的人受到彈劾後,毫不猶豫地拉著彈劾者一起下水,兩派人士紛爭不斷,互揭隱私,最終皇帝申斥了包括市監官吏在內的一堆大臣,朝中更有上百人因此被免官降職,兩邊才有所收斂。
池儀知道老友正在被人攻訐,所以這二月間便主要由她統管市監,另一頭張絡雖挨了許多罵,倒也一直穩得住心態——身為內官,隻要皇帝對他們的信重不曾動搖,那再如何貶官罰俸,也不算大事。
眼見朝中事態漸平,然而就在這兩日,一封彈劾池儀的奏章被另一派人士不動聲色地送到了皇帝的禦案之上。
比起痛斥張絡時的直白,彈劾池儀的奏章的措辭則偏向於那種含而不露的鋒銳,簡單描述了這段時間池儀把控市監跟禁軍的行為,當中還有一句話,是“專權內外,門下吏員多以‘池相’稱之”。
皇帝翻開這本奏折時,池儀正在禦前。
今日無雨,殿內格外安靜。
溫晏然一目十行掃過奏折上的字句,目光微凝。
這已經算是陽謀了。
市監不能阻攔對右丞的彈劾,自然也不能阻攔對左丞的彈劾,而且相比於張絡來說,池儀的名聲要好得多,她掌過禁軍,如今又把市監牢牢掌控在手中,還奉旨在尚書台中參讚政事,確實隱隱有了些權傾朝野的勢頭。
世族那邊,宋文述一朝致仕,朝中老臣所剩無幾,內官就算不想擴張,整體勢力也會隨之上漲一截。
市監的實力如此膨脹,已經容不得他們不去與人相鬥。
所以外朝那些人此前攻擊張絡,隻是迷惑內官的手段而已,他們真正的目的,是希望專攬朝權的天子能夠意識到,她身邊已經有了這樣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
皇帝自從登基以來,便一直攬權自專,在麵對能威脅到她皇位的勢力時,從來都不曾手下留情,依照外朝之人的推斷,天子在知道那個“池相”的稱呼後,或許會斥責上書之人,暫時安撫內官一派,也可能直接就趁機發難,震懾一下市監。
然而溫晏然的舉動卻與他們的推斷全然不同,她隻是輕輕笑了一下,然後繼續伏案批閱奏章。
今年南邊雨水多,北邊雨水又少,各地主官都遞了折子到太康這邊,溫晏然一直忙到戌時中刻,才有內官過來請天子歇息。
直到此刻,那位池常侍仍留在殿內,。
溫晏然站了起來,活動了下筋骨,然後向池儀微微頷首,示意她跟自己一道往宮苑行去。
夜風徐徐,苑內花影扶疏。
“‘池相’這個稱呼,朕其實比他們所有人知道的都要早。”
作為大臣,池儀知道自己此刻該立即向皇帝請罪,跪在地上自言惶恐,卻又十分清楚,天子此刻根本不想聽自己這樣表態。
夜色籠住了這座城池,景物顯得格外朦朧,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卻仿佛比白晝時更加親近一些。
“國師曾言,朕能當五十年天子。”
——溫驚梅如今已經不大去管朝中祭祀之事,不過天子是個頗為念舊的人,私下相談時,用的還是舊日稱謂。
池儀想了想,中肯道:“陛下十三歲便登基,五十年後不過剛到花甲而已,國師此言,或許還說的少了。”
溫晏然笑了一聲,轉過身,認真看向對方:
“既然朕能當那麼久的皇帝,那阿儀可以放心,最多二十年之內,朕一定叫你如願以償。”
身居高位那麼多年,池儀曾見過許多因權勢而改變之人,哪怕她自己,都不敢保證在大權在握後,還能保持初心。
滄海桑田,鬥轉星移,所有易變的人心裡麵,依舊有著如天上明月一樣亙古不變的存在。
將那封描述池儀權勢的奏折遞到禦案上的行為確實是陽謀,不過那些人並不明白,池儀能走到今天這一步,除了她勤奮、細致、有決斷、同時也心懷遠誌之外,還有另一個更加重要的緣故。
“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
看著天子麵上的笑意,池儀也不自覺地笑了,她從君主的眼中看到了此刻的自己,然後往前走了一步,像少年時那樣,以輔佐的姿態,神態安寧地侍立在溫晏然身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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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絡初為宮人,及世祖衝年踐祚,擢至左右,給事禁中,旋遷散騎常侍。為人皆忠以奉公,憂國忘私。昭明三十四年,以絡為大理寺卿,三十六年,以儀為禦史大夫,行宰相事。自任以來,四方刑獄漸平,朝野上下皆知天子察人之明。”
——《後周書·池儀張絡列傳》。
“世祖新設市監,以張絡為右丞,陰察百官,朝野有密謀者,言語多泄於外。”
——《新周書·酷吏列傳》。
“時世祖居桐台,暗與宮人謀,及踐祚,儀、絡二人即侍左右,特見親愛。”
——《新周書·宦者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