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帳中氣氛緊繃, 幾個武將唇槍舌戰,嘴皮子比之朝中禦史還要利索,激動起來很不得把口水吐在對麵臉上。
眼見吵了大半天, 原本老神在在坐在一旁的中年布衣男子終於動了動身子, 將坐麻了的腿腳挪了挪, 開了口:“行了,京中局勢複雜,傳來的消息也真假難辨, 我等在這裡吵上天去也沒用……”
陸知遠埋怨道:“吳大人, 吳軍師, 您現在又是說的什麼風涼話,快出個主意來吧。”
這吳卓楊是文官, 說起話來不急不緩, 這火燒眉毛了也不著急:“一切都要看王爺的意思,他若已有決斷,我就算出了注意豈不是無用功麼?”
這話裡的意思……
陸知遠看向主座:“殿下已經做了決定了麼?”
主座上的青年男子原本半閉上眼, 此時卻渾身微微一震, 眼睛再睜開時已經看不出半分迷茫:
“機不可失, 若是猶豫反倒容易再生波折, 不如當機立斷。”
陸知遠一愣——主上昨天的口風還像是更偏向於保守謹慎, 可是不過一晚上的時間, 怎麼就……
“殿下,陛下身子確實已經有些不好,但是諸王隻是蠢蠢欲動, 並沒有到圖窮匕見的時候,咱們現在就要動作的話,會不會打草驚蛇?”
燕王殿下用修長的手指捏了捏額頭。
他昨夜像是在一瞬間記起來許多事,有片刻的明悟,但今清晨再想時卻是什麼也想不起來,隻有一點點殘留的跡遺留在腦海中,讓他抓住就不敢鬆開。
燕王昨天之前確實是更傾向於等一年半載再行動,雖說那樣可能會喪失這次良機,但也確實更穩妥些,但是不知怎麼的,他始終心神不寧,似乎心底裡一直有聲音在說不要這樣,若錯過了這次機會,他一定會後悔。
他不僅是一個皇子和親王,更是帶兵打仗多年的統帥和將領,對於他們這種人來說,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發自內心的預感有時是比未知真假的戰報更要可靠的東西。
在左右抉擇未定,屬下們各執己端爭執不下時,燕王在經過深思之後,做出了選擇。
*
三個月後
“菀兒過來,讓我瞅瞅。”
身子硬朗,脊背挺直的老太太招手讓自己的親孫女近前來,滿臉慈愛的摸了摸她青春正盛的臉蛋兒:“這樣打扮很好,還是我們容菀最標致,今日就帶出去讓那家子開開眼。”
十六七歲的少女就像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雙頰粉紅,大眼濃眉,確實是個靚麗的女孩兒,此時一反往日的活潑,含羞帶怯的鑽到了老人懷中:“祖母又取笑人家。”
容辭對著祖孫情深的一番作態,始終緊挨著母親溫氏,低眉順眼,連表情都紋絲未動。
“哼……”
一聲輕哼從身邊傳來,容辭緩緩的移動了一下眼珠,便見旁邊的五堂妹許容佩一臉的笑容,似乎很是高興,但是眉梢眼角又流露出怨忿,可見並非所表現出來的那樣愉快。
不過這與容辭沒什麼關係,她始終木愣愣的低著頭,讓人目光掃過去都不會停留。
老婦人郭氏上上下下的將許容菀打量了一番,見她今日打扮嬌俏又不失端莊,便滿意道:“行了,咱們走吧,一家子去踏個春也是久違的趣事了。”
他們靖遠侯許氏一門人口也算可以,像這樣聚了大部分的女眷一齊去京郊遊玩,確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但其實連容辭這樣半大不小的女孩兒都知道,今次的出行其實最主要的目的並非遊樂,而是為大房伯爺與伯夫人的嫡次女許容菀將已經談了許久的婚事敲定。
婚約的對象正是恭毅侯的二公子,這次老夫人親自約了恭毅侯夫人王氏一起遊玩,就是想把彼此已經心照不宣的婚事定下來,畢竟許容菀正當嫁齡,再拖下去恐夜長夢多。
郭氏攜著許容菀走在最前麵,幾個媳婦跟在身後,小姐們緊隨,容辭的母親溫氏見老太太緊握著許容菀的手,從頭到尾隻看見她一個人,連一分目光都沒分給其他孫女,擔心自己的女兒心中酸苦,忍不住回頭望了望,想給她安慰。
卻不想本來容辭一板一眼的朝前走著,臉上都像刻滿了“軟弱”,“木納”等字,餘光察覺到溫氏往這邊看,她不動聲色的打量周圍沒人注意,立馬抬起頭拉著臉皮做了個怪模怪樣的鬼臉。
溫氏愛女之情太深,以至於一時之間忘了自己女兒有個怎麼樣一副表裡不一的心腸了,此時猝不及防差點被逗得噴笑出來,慌忙忍住之後,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好氣的瞪了她一眼,便轉過頭去不去看了。
容辭悄悄吐了吐舌頭。
到了萬安山,一行人與恭毅侯一家也碰了麵。
可惜據說那位顧二爺有事,不一定露麵,許氏等人隻見到了侯夫人和三位顧小姐。
侯夫人王氏被郭氏拉著手一邊寒暄一邊向前走,容辭則看著小妹容盼蹦跳著采了一束不怎麼漂亮卻很有生機的野花。
“四姐,你聞聞香不香?”
容辭低頭輕嗅了一下,隨即含笑道:“香極了,盼盼真厲害。”
容盼高興的撒著歡兒又去采,容辭怕她走遠,剛要跟上去,卻突然感覺一道視線投注在自己身上。
容辭一愣,抬頭見不遠處王氏正望著自己這邊,眼神中帶了濃濃的審視和打量。
這樣的眼神讓容辭本能的不安,可是對方見自己的觀察被發現了卻沒有移開視線,反而略微挑了挑眉毛,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來,讓容辭一瞬間寒毛直豎,簡直可以用毛骨悚然來形容。
她垂下眼臉,避開那道讓她不安的視線。
幾個長輩坐上肩輿,小輩們說說笑笑一路,沒過多長時間就把這座不高的山峰爬完了。
容辭與旁人不同,既沒說話也擺不出笑容,她心裡隱約覺得奇怪,不隻是王夫人,連她的女兒,恭毅侯府的大小姐顧悅也一路頻頻往容辭這邊看,表情與其母是如出一轍的怪異,甚至還更多了些輕蔑。
她甚至一改往日從不與許容菀之外的人說話的習慣,主動和容辭搭了幾句話,可話裡的陰陽怪氣,處處頤指氣使,卻讓容辭巴不得她一輩子彆跟自己打交道。
萬安山山頂上有一座相當出名的佛寺,以山名為寺名,就喚作萬安寺,郭氏本想帶著兒媳孫女們一起上個香,結果一行人浩浩蕩蕩的過去了,才被告知今日萬安寺閉門,不接待遊人。
伯夫人吳氏擰著眉頭就要發火:“荒謬,我們能來上個香,又能……”
話還沒說完就被郭氏按住了手臂:“佛門重地,不得無禮,咱們不過出來散散心,往彆處走走也就是了,萬不可為難人!”
她責備似的看了兒媳一眼——萬安寺本就牽連著眾多權貴,能讓它閉寺拒客,不是出了什麼事就是有身份高貴讓他們更不能拒絕的人。
如今兩府雖看上去還保留著世襲的爵位,但實際上早就不能和剛開國時期的威風相提並論了,現在正要夾著尾巴做人,還是小心些,避免惹上什麼不該惹的人為上。
郭氏與王氏都不是蠢人,兩人對視一眼,客客氣氣的與僧人們道了彆,帶著小輩們轉了頭。
這些事本不與容辭想乾,畢竟她隻是靖遠侯府一個很不起眼的小姐,能趁著給堂姐相親的日子出來透透氣已經挺高興了,她又不信佛,不去上香還更自在些。
但這處佛寺不負它的盛名,香火雖旺盛,但看上去半點不染凡俗的風塵氣,沒有金碧輝煌的裝飾,青磚綠瓦也不顯寒酸,反而有種透著濃濃古韻的清高,映襯著早春初展的翠樹新枝,深瞧幾眼仿佛就要浸透人心似的。
容辭對建築風景原本沒有什麼特殊的偏好,之前幾次跟著溫氏到這裡進香拜佛也沒有特殊的感覺,但這次不知是不是因為封寺,往來人數不如平日中嘈雜的緣故,卻突然能領略到它的獨特之處了。
正在欣賞時,她心中忽如溫水輕熨,若有所感,在行走中忍不住轉頭回顧。
寺內有數座貢殿,高有三層的佛塔便在不遠處,蒼樹掩映中有清晰的人影扶著欄杆立於塔樓之上。
那人一襲深青色的衣衫,戴著灰白的幃帽,容貌半遮半掩,遮的是眼眸,卻露出了高挺的鼻尖和一張薄而淺淡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