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辭幾乎是整個人都怔在了那裡。
她愣愣的看著眼前的男子, 一瞬間似乎有無數淩亂而瑣碎的片電光火石般從腦中掠過, 但很快如清風過境,又沒留下半分痕跡。
容辭的嘴唇輕輕動了動,她以為自己說了什麼話, 有可能是道謝, 亦或許是彆的, 但事實上她卻一絲聲音也沒有發出來。
她確定自己之前沒有見過這個人, 但不知是怎麼回事,看到這人的臉,竟像是似曾相識一般,那種熟悉與親近的感覺,讓她作為一個女孩子,麵對這樣高大的成年男人甚至一時都提不起戒心。
這人確實很高, 比容辭差不多高一個頭還要多,這樣一個人站在她麵前,逆著光影, 那高大挺拔的身姿幾乎將陽光全部遮住。
他目光深沉, 緊緊的盯著她,兩個人四目相對, 彼此心中的滋味複雜難言,卻異常相似。
容辭什麼也感受不到,隻能聽到自己的心臟一聲聲跳動,聲音震的她的耳朵轟鳴一片。
這時,男人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 張了張嘴想說什麼,這動作突兀,反倒讓容辭從那種難以言喻的情緒中清醒了過來,她到底是個女孩子,被男人靠近自然有些驚恐,當即低聲驚叫了一聲,甩開那隻手,扭頭就提著裙擺跑遠了。
男子的手放了下來,就這樣遠遠的看著那少女像隻驚慌失措的小兔子一樣逃走了。
容辭認得路,但是方才實在慌亂,慌了手腳之下跑的竟是離家裡正相反的方向,等她慌不擇路的從另一邊出了桃林,見到眼前竟是一條清溪,而非家人們所在的草坪時才反應過來自己走錯了路。
這地方她也認得,知道怎麼走回去,倒不擔心迷路什麼的,但是要讓她現在原路返回……
雖然容辭知道剛才那人不像是什麼惡人,瞧那打扮舉止應該是什麼出來春遊的世家子弟,但是人家剛剛幫了忙,自己卻莫名其妙的連句謝謝也沒說,如此失禮的轉頭就跑,再讓她這樣灰溜溜的跑回去……若在撞見那人,豈不是太尷尬了?
容辭其實從來也不是優柔寡斷的人,可是這次卻是踟躕了好久,最後還是想要在這裡多留一會兒,等估摸著那人走遠了再回去。
她硬壓下從剛才起便亂飛的思緒,在溪邊找了一塊有寸許高的石頭,用隨身的手帕墊了,坐下來托著腮低頭看著潺潺的溪流出神。
越不想回憶什麼,腦子裡卻偏偏滿是什麼的影子,容辭本想想想彆的,可是剛才被扶住的那一幕就像是生了根一般在腦海中揮之不去,讓她心煩意亂,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著了什麼魔。
過了有一會兒容辭才發夠了呆,站起來要往回走,卻不想腳下的路鋪滿了常年被溪水衝刷過的鵝卵石,她本來就神思不屬,一時沒留意腳下,踩在一顆鬆動的石子上,腳下一滑,居然當即不偏不倚的摔倒在冰涼潮濕的溪水中。
容辭隻覺得右腳一震劇痛,又被那還沒從冬日裡暖回來的水浸濕了半邊衣裙,又冷又痛的嘶叫了一聲。
她試著想站起來,但是隻要一動腳踝,就會感覺到一震撕心的疼痛,便知道自己怕是把腳腕給扭傷了,不由一邊忍痛一邊在心中暗叫倒黴。
就在這時,一陣似乎帶了些許猶豫的腳步聲想起,容辭抬起頭,卻見正是方才在林中的青衣男子……
——人家那邊剛剛扶了她一把,自己卻轉頭又摔了一跤不說,還這樣狼狽,碰巧被那人看了個正著。
容辭一時都沒想到出聲向人家求救,隻覺得又羞又愧,難堪的臉都抬不起來了。
謝懷章見此情景,腳下一頓,猶豫了一瞬,還是走到容辭邊上,將手伸過去,低聲道:“是摔傷了嗎?”
他沒有看容辭的臉,半晌後沒聽到回音,低頭一看,見小姑娘狼狽的摔倒在溪水中,裙擺被浸濕了一大片,連頭發都被濺到,幾縷發絲濕漉漉的貼在頰側,她可能是覺得羞愧難堪,一言不發的垂著頭,麵上漲的緋紅一片,連眼圈也濕了,眼淚在眼眶中直打轉,就像馬上就要哭出聲一般。
看上去讓人覺得可憐又……可愛。
謝懷章明顯感覺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他的眼簾低下,喉結微微動了動,將手伸的靠前了一些:“溪水寒涼,你……起來吧。”
又是幾息時間過去,他感覺一隻冰涼細小的手搭在自己手上,這姑娘試圖借力站起來,但又崴傷了腳,廢了半天勁也沒成功。
謝懷章被那隻手連摸帶捏偏又一點力道也沒有的動作弄的莫名煩躁,乾脆握著姑娘的手臂毫不費力的將她提了起來放在方才的大石上讓她坐下。
容辭剛剛還在努力站起來,眨眼間就像被捏住了耳朵的兔子一般被人提了起來,反應過來時已經被安穩的放下了。
謝懷章自己也不自在,偏過臉去無比生硬的安慰姑娘:“你……莫哭,沒有旁人看到。”
什麼沒有旁人看到,你就是旁人好不好!
被他見證自己狼狽的一麵……那還不如彆人呢。
容辭更加難過,眼中的淚將落未落,還要強忍著哽咽道謝:“謝、謝謝您,是我自己不小心……”
她的帕子已經落進了水中,謝懷章猶豫了一下,從袖中拿出一方純白色的棉帕遞了過去。
容辭慢慢伸手接了過來擦了擦臉,終於平複下了心情,抬起頭來重複了一遍:“多謝您出手相助。”
謝懷章沒有說話,氣氛一時有些尷尬,過了好半天才聽他道:“你是……哪家的孩子?”
容辭低下頭,略頓了頓:“我,我是靖遠伯府的人,家裡人就在不遠處遊玩……不知您又如何稱呼?”
“……我姓謝。”
“謝”其實是個相當敏感的姓氏,但是他們不過萍水相逢,容辭自然也不好多問,便隻以“謝公子”相稱。
兩人一時無話,氣氛又恢複了沉默,容辭本該回去的,但是她的腳現在連碰都碰不得,壓根沒法落地,又實在沒那個臉皮求人家再幫忙,就打定主意坐在這裡等,旁人也就算了,自己母親肯定用不了多久就能發現女兒不見了的,到時候帶著人馬上就能找到自己。
反倒是謝懷章看著她的腿腳,剛要說什麼,但是他的內侍趙繼達已經在遠處看到這邊,欣喜地走了過來:“主子,可算找到您了,您……”
他看到謝懷章這邊的情景,卻立馬噤了聲。
——自家主子站著,身邊卻坐了個漂亮伶俐的少女。
女的……女的呀!
趙繼達張口結舌了半天,才大著舌頭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怎麼走到這、這裡了……”
謝懷章沒理他,隻是對著容辭道:“你若是實在不能動彈,我送你回家人身邊吧。”
趙繼達被這眼前又體貼又話多的主子驚呆了,但還是記得自己的身份,生怕勞動謝懷章,累著他,忙接話道:“這位小姐是傷了腿腳麼?要不小的去找您的家人,請他們來接您?”
他本以為這是給謝懷章分憂來著,卻不想人家的眉毛驟然收緊,雖然表情上的變化不大,但是趙繼達作為貼身服侍的人,也立即感覺到了謝懷章隱約的不悅,隻聽他淡淡道:“你知道她的家人在何處麼?沒頭蒼蠅似的耽誤時間。”
我不知道地方不會問嗎?
趙繼達差點就把這話說出來了,可是看著謝懷章清冷的眉眼,卻突然福靈心至,腦子一下子清明了過來。
他輕輕自打了一巴掌,對著容辭歉意道:“都是小的思慮不周,我們是頭一次到這裡,各處都不熟悉,走兩步就要迷路,怕是想找不到地方。”
謝懷章自己都沒察覺他的神情一下子緩了下來,沒給容辭推辭的機會,直接伸出手去:“走罷。”
人家都說了去找人耽誤時間了,容辭也不好再說什麼,隻得抓著謝懷章的胳膊,顫顫巍巍的單腳站了起來。
謝懷章小心的不碰到女孩子的身體,隻是手臂抬的穩穩的,護著容辭讓她把自己當作拐棍一般撐著身體。
這樣的不自覺的溫柔體貼,謝懷章恐怕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是多麼的認真仔細,看的趙繼達目瞪口呆,下巴都要驚掉了。
——不過就是個把時辰沒見,這兩個人之間究竟是發生了什麼啊啊啊!
謝懷章的話是罕見的多了起來:“靖遠伯……許氏,你們是一家子出來的?”
容辭認真答到:“是跟恭毅侯夫人約好了一同出來遊玩。”
恭毅侯府……謝懷章想起剛剛碰見的青年,問道:“恭毅侯家的顧宗霖,是同你們一道的?”
“顧二公子?”容辭心道也不知這位準姐夫有什麼天大的要事,這種擺明了是相親的日子也不出現,隻得道:“算是一起的吧。”
兩家的婚事已經彼此都有了默契,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顧宗霖就是容辭板上釘釘的姐夫了。可是到底還沒有說開,容辭便沒有將這一層說出。
謝懷章抿了抿嘴,不再說話了。
容辭走起來很費力,也不敢貪快,一邊走著一邊在心裡卻還有旁的疑慮,她抿了抿唇,最後還是忍不住抬起頭,望著謝懷章堅毅棱角分明的側臉小心的問道:
“謝公子,我感覺您麵善的很……咱們,之前見過麼?”
謝懷章的手微微收緊,不禁低下頭看著她:“像是……見過,卻是不知道在何處。”
其實兩人心知肚明彼此不可能有過交集,一個在燕北窩了五六年,一個是京城中養在深閨的少女,可是不知道怎麼的,就像是似曾相識一般,總有種親近不生疏的感覺。
趙繼達跟在身後一直手足無措,畢竟他的活兒都被謝懷章搶完了,此時好不容易找到了話頭:“這人跟人之間果然是有緣份,那句話叫什麼來著,白頭如、如……”
“——白頭如新,傾蓋如故。”
就在耳邊的低沉嗓音一字一句的將這詩句誦出,容辭聽的一愣,接著臉頰騰的一下紅了。
*
容辭那邊氣氛變得有些古怪曖昧,談正事的這一邊卻也不輕鬆。
郭氏和王氏繞了半天圈子,對方就是不接茬,不止她和吳氏心焦,就連遠遠望著這邊的幾個媳婦都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