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遠猶記得當初父親將這塊玉帶回來時的叮囑。
“這是塊寶玉, 但來曆有些不同尋常,你平日裡藏著戴,千萬莫讓人發現。”
這究竟是什麼玉, 又從哪裡來, 紀遠一概不知。
他隻知道這塊玉是寶貝, 但珍貴到如何程度也是不清楚的,畢竟從未拿出來給外人鑒賞過,而家中的下人更是沒有那個眼力去分辨。
由於父親的叮囑十分鄭重,紀遠也害怕被人發現,便一直藏著, 且隔段時間門就換個地方, 連貼身的下人都仔細防備著。
隻不過前段時間門妹妹在紀雲蘅的小院大鬨時,將手裡的玉拿到他跟前晃了幾眼。
後來那幾日,他不知在何處聽人提起, 說玉通靈性,越是名貴的玉, 靈性就越強。
正逢他處處不順, 受人輕視,好不容易得了李公子的許諾說是將他帶去皇太孫的接風宴, 結果也被輕而易舉地拋下。
滿心憤懣的他越想越心動, 扒出了那塊碧玉戴上, 去泠州有名的寺廟跑了一趟,拜了菩薩像, 許願能夠時來運轉。
誰知竟真的那麼靈驗,沒過多久,皇太孫便停在了他跟前,向他詢問腰上的穗子從何而得。
其後他的運氣當真一飛衝天, 連帶著紀家跟著風光。
隻不過那碧玉每日都戴在身上,夏裝又輕薄,他也是擔心會被人發現,便取了下來放進匣子裡藏好。
也不知這事是怎麼如此巧,玉剛摘下沒幾日,皇太孫就對他愛答不理了,紀家的待遇也一落千丈。思來想去覺得不對勁,紀遠就又取了玉戴在脖子上,心中許諾日後再也不摘下來。
如此,便有了他在喝多了酒衝動之下,將玉拽出來做抵的舉動。
此刻,紀遠聽著許君赫說出的話,當即就嚇癱了身子,抖得幾乎跪不住。酒已是完全醒了,一抬頭,就看見許君赫帶著笑的眼睛。
他這時候心中才算是明了——紀家要完了。
一樓的大堂,花瓣撒得到處都是,樂聲越來越響,所有人離席玉中間門圓台上的舞姬一同載歌載舞,歡樂無比。
紀雲蘅左手攥著柳今言扔給她的金絲繡花,右手拿著一條紅絲帶,在人群中穿行。
她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正在跳舞的旁人撞到自己,也怕折壞了手中的花朵。
蘇漪其實提議過讓她放在籃子裡,但紀雲蘅喜歡,就想一直拿著。
穿過中間門的圓柱高台,行個百步,便到了一棵大樹的下麵。
這棵樹並不高,但開得茂盛,傍著圓樓而生,分出了數百條枝杈,葉子也綠油油的,正被風吹得嘩嘩作響。
樹枝上已經掛了許多的紅絲帶,與綠葉融在一起,密密麻麻。
來這裡掛紅絲帶的大多是年輕男女,為求良緣而來。
雖說這不是什麼靈樹,但來此地的男女也不為得償所願,大多都是討個好彩頭罷了。蘇漪拿了紅絲帶給她,讓她來湊個熱鬨。
紀雲蘅走到樹下,挑了處寬敞的地方,踮著腳落下一根細枝,再將紅絲帶係上去。
放手後樹枝一彈,甩著她的紅絲帶在空中晃著。
紀雲蘅仰著頭,猶豫著自己是不是該像其他人一樣雙手合十許個心願,忽而聽見有人自身後喊她。
“紀雲蘅。”
她疑惑地轉身,視線還未清晰,眼前就一黑,臉上被蓋了個什麼東西。
繼而她透過兩隻孔看見麵前站著許君赫麵前,正挑著眉問她,“在這做什麼呢?”
金燦燦的陽光傾泄而下,夏風燥熱,斑駁的樹影在他身上滾動,俊俏的眉眼被輕柔的碎發拂過,便是尋常衣著也十分惹眼。
她抬手,將臉上的東西摘了下來,笑得明媚,“良學,果真是你!”
說著,紀雲蘅低頭去看,就見手中正是她先前看見的那個站在二樓的人所戴的麵具。
紀雲蘅撇了撇嘴,聲音微微高了些,頗有兩分質問的意思,“先前為何裝作不認識我?”
許君赫就道:“離得遠,我看不清楚,不行嗎?”
“眼睛是什麼時候瞎的呢?”紀雲蘅認真且擔憂地問。
許君赫往她臉頰上掐了一把,“膽子肥了是不是?”
紀雲蘅“啊”了一聲,捂著臉頰往後退一步,隻是這躲閃之意極其微弱,很快就又上前兩步,湊近許君赫問道:“你怎麼也在這裡?”
“怎麼?”許君赫不正經地回:“準你來,不準我來?”
“我沒說不準呀。”紀雲蘅從他的左邊繞到右邊,又問:“你是自己來的嗎?”
許君赫沒回答她的問題,隻是將下巴輕揚,對著那根紀雲蘅剛係上去的紅絲帶問,“這紅絲是做什麼用的?”
“聽彆人說是求姻緣的。”紀雲蘅道。
許君赫認真想了想,“你是求誰?趙家那個活生生把自己夫人打死的胖子,張家那個庶出的跛子,還是王家那個大你二十來歲的傻子?”
這話乍聽不對勁,但紀雲蘅這麼一琢磨,驚訝地問,“你怎麼知道?”
這三人,俱是當時王惠將她喊去前院,說是為她挑選的夫婿。
“自然是我神通廣大,打聽來的。”許君赫低頭看著她,眉梢輕揚,斂著麵上不經意流露出的倨傲,“你就說是與不是。”
“不是,我沒求跟他們的姻緣。”紀雲蘅將金絲繡花捏在手中把玩,語氣輕快,“蘇姨母說會帶我去見杜員外家的嫡子,言他一表人才,文質彬彬,是擇婿的好人選。”
許君赫語氣隨意地說:“瘦得就剩皮包骨,好像山猴子成了精一樣,你就去看吧,最好帶兩根香蕉去。”
倒不是他出言刻薄,隻是上回見了那杜員外的嫡子,他第一念頭便是這,不過是實話實說而已。
紀雲蘅默默記下,道謝:“多謝良學提醒,我會多準備些香蕉的。”
“嗯,總之猴子喜歡吃的你都帶上,他見了定然滿心歡喜,對你讚不絕口。”許君赫見她當真了,便一本正經地胡說,隨後不等她有所反應,就將話頭一轉,“我是跟你那弟弟一起來的。”
紀雲蘅起初沒反應過來,旋即才想到他這是回答自己先前問的問題,繼而杏眼圓睜,詫異道:“紀遠?”
“嗯。”許君赫應道。
紀雲蘅一下就慌了神,縮著腦袋左右張望著,一副隨時扭頭就逃跑的模樣,十分戒備。
“他在樓上,還未看到你。”許君赫道:“我下來知會你一聲,快些走,彆讓他碰見回去找你爹告狀。”
紀雲蘅忙點頭如搗蒜,順手將麵具蓋在臉上,與許君赫匆匆道彆,小跑著離開。
許君赫側身,看著她著急忙慌的背影,像是被驚嚇的幼獸一般,笨拙地在人群裡穿行,不禁壓著唇角笑起來。
紀雲蘅一路跑回先前的座位,卻見蘇漪也正不知從什麼地方回來,神色有些緊張。
她二話不說拉著紀雲蘅的手,另一隻手提著籃子,帶著人往外走。
“姨母,發生什麼事了?”紀雲蘅將麵具往下拉一下,露出一雙黝黑水亮的眼眸,疑惑地望著她。
蘇漪道:“方才我聽人說,二樓出了狀況,有人為爭那遊陽的舞姬大打出手,鬨得頭破血流。”
紀雲蘅好奇問:“是誰啊?”
“是誰我不知,不過聽說皇太孫也在,掀了桌發了好大的脾氣,要將那些鬨事的人全部抓起來。”蘇漪緊張道:“咱們還是快走吧,免得無端被牽連了。”
話音才剛落,迎麵就看見一隊高大健碩的侍衛快步跑來,隊形無比整齊,腰間門還彆著長刀,威風赫赫。
這種侍衛在泠州是看不見的,乃是皇帝的禦前侍衛,泠州一地,隻有皇上和皇太孫能夠任意調動。
蘇漪手疾眼快,趕忙拉著紀雲蘅往旁邊讓了幾步,沒擋著路。
那些侍衛快速經過,沿著樓梯便上去了,鬨出不小的陣仗,惹得周圍人都好奇地張望。
紀雲蘅的眼神跟了片刻,就被蘇漪拽著出了萬花樓,離那是非之地遠去。
雖說離開得匆忙沒能找柳今言道彆,但紀雲蘅的心情並未受影響,她坐在馬車中時,仍不肯將花籃撒手。
花籃裡還剩了些花瓣,放了柳今言給她的荷包和那些甜食,還有一對珠花耳環,那是柳今言給她的生辰賀禮。
她說時間門匆忙,沒準備彆的東西,手上隻有一對耳飾能送出。
但對於紀雲蘅來說,收到禮物就足以讓她開心,而不在乎是什麼樣的禮物。
馬車行往北城區,道路逐漸寬敞。
北城區是泠州最為富裕之地,大多達官貴人都居住在此地,是以這裡的道路都修得比彆的城區要寬廣,單是中間門的車道就並列兩條。
路邊也沒有擁擠叫賣的攤販,隔一段距離就有三四個侍衛結成隊巡邏,保證街上的治安。
紀雲蘅將下巴擱在車窗處,馬車行路時的顛簸將她的腦袋顛得亂晃,她隻覺有趣。
“姨母,我們為何要來北城?”
蘇漪賣了個關子,“你等會兒就知道了。”
紀雲蘅就不再詢問,靜靜地等著,馬車行駛兩刻鐘,才緩緩停下來。
紀雲蘅提著裙擺下了馬車,就看見麵前是一座宅子。
兩扇門像是剛刷上的朱漆,嶄新亮麗,黃銅的門環折射著陽光。門前無階,兩邊擺著石鼓,潔白的石牆往兩邊延伸。
腳步聲落在紀雲蘅的身邊,她轉頭詢問蘇漪,“姨母,這是你的新宅子嗎?”
“是給你的生辰禮。”蘇漪笑眯眯道。
紀雲蘅怎麼也沒想到蘇漪會送她一座宅子。
北城區的宅子昂貴得嚇人,可謂寸金寸土,且尋常人就算是有錢也買不到。
蘇漪到底也是做了二十多年的老板娘,在泠州的人脈不少,又幾乎傾儘了前半生所有的積蓄,才買了這樣一座房子。
她道:“這塊地我早就看好了,本來是想在你及笄那年送你的,隻可惜那年我還沒有能力在北城區購宅,遲了三年才給你。”
紀雲蘅滿臉迷茫,看著麵前的房屋久久反應不過來。
她不知道買這樣一座房子要花多少錢,但一定極為昂貴,第一反應便是不想蘇姨母破費。
可這些年蘇漪給她的東西,從沒有讓她拒收的道理。
她給了紀雲蘅很多,卻還是覺得不夠。
“佑佑,你看那。”蘇漪攬著她的肩,帶著她轉過身來,朝著斜對麵一指。
隔著街道,約莫往東十數丈之遠,紀雲蘅看見一座破舊的宅門。
門上的漆掉得滿是斑駁,貼在上麵的封條也褪了顏色,層層鎖鏈掛著,顯然是一座廢棄了很多年的宅子。
陳舊,頹敗,莫名讓人感覺孤寂。
紀雲蘅看著那宅子,腦中隱隱閃過什麼。
記憶中好像有那麼一點熟悉,但時間門太久遠了,紀雲蘅再回憶時,什麼畫麵都抓不住。
紀雲蘅怔怔地看著,許久才出聲問:“那是什麼地方?”
蘇漪卻沒有回答,而是撫摸了一把紀雲蘅的頭,仿佛她的目的就隻是讓紀雲蘅看一看那荒廢的老宅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