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如青根本聽不懂這女人說的什麼,甚至懷疑她或許是個瘋子。
且不說懸雲山常年遊曆在外,她素未謀麵的二師姐名叫雁風,根本不叫什麼於風雪,就這女人這般的胡言亂語,很顯然是失心瘋了。
鳳如青幾乎是毫無遲疑地將自稱是她二師姐的女人,從窗戶旁邊給甩到彆的地方去了。
於風雪在小屋子不遠處的草地上滾了一圈,站起來之後呸地吐掉了嘴裡的草葉。
她抖了抖衣袍,邊往反方向走,邊嘟嘟囔囔道,“我就說盜版書不能看,不能看。亂碼就算了,內容也沒有人能負責。書裡女主角分明是個綿軟的誰都能捏一把的小白兔類型,這個凶殘的邪祟是哪位啊……”
打不過打不過,溜了溜了。
於風雪走後,鳳如青按著自己的肚子微微皺眉,大抵是先前本體消耗太大了,她又昏迷了很久,實在是餓得厲害,肚子餓得疼。
好在弓尤這時候已經端著一個籃子回來了,鳳如青連忙搶過籃子,顧不得放在桌子上,直接把上麵蓋著的布掀開一看。
她朝著籃子裡麵伸了一半的手,頓住了。
“我說了,這裡的食材很單一……”弓尤神色複雜道,“全都是魚,各種各樣的魚。”
鳳如青在冥海之底,與各種魚類和從未見過的腐爛的未知生物,戰鬥了一共七年多。
對於魚這種生物,她已經深惡痛絕到想到就排斥的程度,現在弓尤告訴她,這島上全都是魚,還各種各樣的魚……
鳳如青在冥海之底被逼到絕路,生生劈開水天之境的那時候,臉色都沒有這麼難看過。
哦對了,這島上確實是除了魚還是魚,除了吃的魚,她記得自己昏迷之後,還看到了許多人魚。
弓尤走到桌邊,看著鳳如青的麵色忍不住笑了笑,“我還以為你什麼都不怕呢,連那種危機的時候,還能生生劈出一條活路,怎麼見了魚臉色這麼苦啊。”
鳳如青看著他笑,坐在桌邊上沉默片刻,問道,“我昏睡了多久,你恢複得怎麼樣?”
弓尤將小籃子裡麵的魚肉端出來,放在桌子上,“你好歹吃一些,也沒有很難吃,”弓尤說,“你昏睡了快一年,我恢
複得很好了。”
就是後脊的鱗片禿了。
弓尤說到這裡便不欲再提他禿鱗的事情,轉移話題道,“你先吃,吃完了我帶你看看人魚族的棲息地,還有天裂之處。”
鳳如青歎了口氣,看了看桌上的魚,片刻後伸手直接撕下了一塊,送到嘴裡。
還好,沒有她想的那麼難吃,是烤的,還是挺鮮的。
鳳如青的食欲一打開,就開始迅速進食,長發從肩頭散下來,十分的礙事。
她伸手不耐地撥了兩下,弓尤便從旁邊起身,走到鳳如青的身後伸手幫著她攏了起來,然後十分利索地挽起。
最後他還從自己的頭頂抽出了一根骨簪,幫著鳳如青挽好頭發。
這種事情,從弓尤自己恢複之後,就一直在做,因此做得格外的自然。
鳳如青不由得側頭看他,弓尤來不及收起眼中彆樣的情緒,被鳳如青抓了個正著。
他看上去還是和在冥海中那時一樣,似乎更精壯了些。這身銀白色的衣袍穿在他的身上,半點也沒有如玉公子的味道。
他的眉目輪廓如刀削,肩頭手臂腰身,都很緊繃,有種呼之欲出的勇猛。
偏偏眼中帶著憨傻的溫柔,與他整個人極不相稱,鳳如青捕捉到之後,就見他掩飾地笑笑,指尖蹭在衣袍上,肉眼可見的局促。
“你快吃,”他乾巴巴地說,“我幫你挑魚刺。”
他說著,又快步去淨了下手,然後三步並作兩步地回來坐在桌邊上幫著鳳如青挑起了魚刺。
他這一番舉動,活像個喜歡的漢子來家裡吃飯時,恨不能將米缸底兒都掀了伺候的小寡婦。任誰看上一眼,都能看出他心裡裝著什麼東西,不敢出口不知所措。
鳳如青看在眼裡,吃著他親手給自己挑出的魚肉,又想起了冥海之中,絕境之時,弓尤為給她爭取逃脫的時間,化身為龍圈住她的樣子。
說一點沒有觸動是假的。
鳳如青在白禮轉世之後,真的沒有準備找個誰。
她並沒有放不下,也沒有急著去掙脫什麼。她想著,還了宿深的妖丹,還了弓尤的人情,她或許會找個地方隱居起來。
還像剛剛從極寒之淵中出來的那時候,尋個山頭,占山為王,食獸魂,喝野露。
但宿深始
終找不見,弓尤又在來冥海途中對她傾訴情感。
鳳如青最開始是真的覺得不行,弓尤這種根本就不是她喜歡的,鳳如青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喜歡什麼樣的。
但八年時間,經曆了那樣的生死相依,饒是她是個無心無魂的邪祟,不會如弓尤一樣驚天動地到肯為她舍命,可她也還是不否認現在看著弓尤,順眼了。
看他傻兮兮地圍著自己轉圈的模樣,好像懸雲山後山上追著她要乳糕吃的傻仙鶴,呆頭呆腦。
可他的赤誠與情真,都到如今了,沒有理由拒絕不是嗎?
鳳如青不著痕跡地看著弓尤,弓尤挑刺挑得認真,再將魚肉遞給鳳如青的時候,指尖突然被濕漉的舌尖卷了一下。鳳如青是直接張開嘴來接。
弓尤愣了片刻,指尖上那一片都麻得失去了知覺了。他看著鳳如青如常的神色,心裡告誡自己,她不是故意的,這不是很正常麼,就是嘴張大了才碰到,而且她吃東西不是一向恨不得把嘴裂到耳根麼。
於是他把手收回,沉下心思繼續挑刺。
鳳如青看著他表情變化,幾乎能猜到他心中所想,一陣無語,真是沒有絲毫情趣可言。
她又抬起腳,在桌下碰了下他的腿。
弓尤低頭朝著桌子下麵看了眼,說道,“伸不開腿吧,桌子矮了。人魚族弄衣袍還行,弄這人類用的桌椅還有房子什麼的,就是粗製濫造。”
鳳如青:……
行吧,還是吃魚比較有味道,龍有什麼好吃的,鱗片太硬了還崩牙。
於是鳳如青老老實實地吃東西,弓尤見她專注起來,反倒是看她看得有些直。
鳳如青感覺到他猶如實質,幾乎能將人的頭骨燒穿的眼神,心裡嗤笑——怨不得說龍性本淫,弓尤卻潔身自好,感情是他這樣的沒人能啃動吧。
鳳如青想著這些年兩個人一言不合打的那些架,每次弓尤下手雖然有忍讓訓練的成分在,卻也不輕。
這也就是她這邪祟受得住,若是換個人,哪怕是為他這欺騙性十足的俊逸所傾倒,也會被他粗壯的手臂給打跑。
鳳如青想到這裡忍不住笑起來。她嘴裡還含著食物,笑得有些停不下來,弓尤動作頓住,愣愣地看著鳳如青。
她這張臉,不笑
的時候已然豔若桃李,笑起來簡直如刹那山花開遍,隨風而顫。
鳳如青笑了一會停下,繼續吃東西。她吃了很多,弓尤就挑了很多,後麵鳳如青沒有再試圖撩撥弓尤,反正撩撥了他也看不懂。
況且兩個人雖然如今暫時安全,她也確實要趕快看一下這人魚族,還有那個天裂的狀況。
鳳如青吃完之後,便換上了弓尤給她找的衣袍,冰涼貼身,倒是十分的舒服。
“這是人魚族最擅長的東西,是他們褪下的魚鱗與頭發所編織,”弓尤說,“人魚族的鱗片堅硬程度僅次於龍族,且比龍族柔軟數倍,隨身更佳。曾幾何時,人魚族是供應天界將士們戰袍的唯一種族。”
鳳如青站在陽光下看著,果真見到衣袍上有浮光流動,細密的層疊,但觸手卻很柔軟,
“這東西等到咱們走的時候帶兩件。”她答應帶給荊豐好玩的,不如帶這個,讓施子真幫著他煉製下,便是獨一無二的法袍。
弓尤笑起來,他在鳳如青昏迷的這快一年的時間,跑遍了整個人魚族,了解了天外天的真實狀況,甚至與熔岩□□手了無數次,但始終沒有找到出這裡的辦法。
他們進來了,卻出不去了。
水天之境連著冥海大陣,根本無法打破。即便是短暫地撕裂了,從這荒蕪之地裡麵出去了,甚至僥幸戰勝了冥海中的那些邪物,出了冥海,也會死在一上岸的時候。
因為這荒蕪之地的所有人,隻要是身在這裡的人,就全部都被詛咒。
詛咒的祭壇和水天之境的陣眼,一半在冥海邊的島嶼上,一半在熔岩之下,必須兩個地方一同打破,這困住人魚族的詛咒,和這天裂被掩蓋粉飾的真相,才會重現人間。
而人魚族哪怕是戰勝根本無窮無儘的熔岩獸,拚著渾身被灼燒成焦炭到了熔岩之下的祭台,卻也根本無法踏出冥海。
因為隻要被詛咒人出了冥海之陣,便會在試圖上岸之時化為飛灰。
這幾乎是個無解的死局,不過弓尤並沒有急著和鳳如青說這些,他們才剛剛拚死拚活地來到了冥海之底的荒蕪之地,她才剛剛醒過來,不急。
況且弓尤真的非常喜歡聽鳳如青說話,她輕飄飄地,說將這鮫織戰衣帶
出去的樣子,好似這世間根本沒有任何事情能夠阻擋住她。
跟著這樣的她在一起,弓尤也覺得這一年多日益被天裂處的熔岩蒸騰而出的焦灼,都被她三言兩語,奇異地撫平。
兩個人從小屋子裡麵出來,走在這荒蕪之地。鳳如青看著漫山的青翠,感受頭頂溫熱的陽光,覺得這“荒蕪之地”的形容,似乎不太貼切。
“這裡為什麼叫荒蕪之地?”鳳如青問弓尤。
“你跟我來,”弓尤拉住鳳如青的手腕,帶她極速攀上一座高山。
站在山頂之上,熱浪如火焰的尾巴,朝著鳳如青掃來,山崖之下,一切生機被這高溫灼燒成一種灰白色。
鳳如青被這熱浪衝得不由得朝後退了一步,然後順著被灼燒成一片焦土的地麵,看向了遠處——無垠的大地之上,是看不見邊界的赤紅,紅得人眼球灼痛。
在熔岩的儘頭,連接天際的地平線之上,天空似乎被人持劍劈裂,裂縫之中翻滾著濃鬱的黑氣,而那裂縫的底部,正在片刻不停地朝外湧動著熔岩。
這裡簡直像是一片太過龐大的煉獄,他們身處的這一小片蒼翠,也已經顯而易見地被侵染了許多。到處在飛的白色灰塵,便是那被烤乾揮飛的植物。
直到這一刻鳳如青才真正地明白,為什麼這裡叫荒蕪之地。
熔岩所到之處,草木枯化生靈成炭,自然是荒蕪一片。
鳳如青吸了滿口的熱浪,雙目酸痛難忍地錯開視線,弓尤帶著鳳如青朝後退,他們一下了那山頂,便感覺不到那種熱度了。
“那便是天裂,”弓尤說,“我帶你去看人魚族。”
待到弓尤拉著她乘風一般地來到一處水邊,她看到陽光下無數人魚或趴伏岸邊,或在水中翻滾上下的場麵,著實是有些被震撼到。
鳳如青之前見過人魚族,但隻是在昏死之前見過。
那時候她消耗太過,已經是強弩之末,見到人魚之時,又是在趴在地上的角度,因此隻看到了他們同人類一般無二的上半身,隻知道他們是長發,膚色蒼白得厲害。
可現如今見到人魚全貌,饒是鳳如青也不由得咂舌。
曾在懸雲山時,山門師兄師姐個個姿容超乎常人,而她師尊更是修真界之首,無
論是功法亦或是風姿都無人能匹敵。
她甚至見過真的狐狸精,妖豔魅惑。
但今日見了人魚族,她根本挪不開眼。
陽光下各色魚尾的鱗片映得這一片小天地斑斕至極,人魚們的模樣乍一看同常人一般無二,但隻需細細看上一眼,便能夠發現,他們自麵上開始,便有細細密密的鱗片附著在皮膚之上。
鱗片從雙頰到下顎,覆蓋過整個上半身,最終在魚尾處漸變成大一些,看上去堅硬且閃亮的色澤。
他們的長發如水草一般地漂浮在水中,耳朵後生著異於常人的鰭,而扒在岸邊的手指纖長過度,指甲尖利如刀,五指的連接處,附著一層薄薄的蹼。
這種人類的模樣與種種非人的特質奇妙地融合在一種生物的身上,讓他們個個美麗妖異到比陽光還要晃眼。
此時這些美麗的生物,正毫不刻意地在水中展示著他們或曼妙或精壯的身姿,長長的魚尾輕輕拍打水麵,帶動粼粼波紋。
當他們朝著你微微歪頭,空靈又好奇地看過來,那淺淡的看似毫無情感,卻實則映著水天一色的眼睛,能將這世間的一切有情人心甘情願地勾入海中。
這便是人魚族即便是消失於世間許久,卻依舊在話本和故事中被稱為海妖的原因吧。
鳳如青看得入神,連呼吸都放輕,眼花繚亂,竟分不清哪條魚……哪個人魚最好看。
突然間她的眼睛被擋住,弓尤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彆看了,人魚族有魅惑之術,若是你被誘惑了,便要同其結為伴侶。”
鳳如青心說那就結啊,這麼美麗的生物,又不是人類,作為伴侶也不賴啊。把家建在湖邊海邊,每天看著他在水中撒歡,不迷人嗎?
不過鳳如青沒有說出這些話,也沒有拉開弓尤捂著她眼睛的手。雖然這些美好的人魚看上去比弓尤這蠢龍強了不知道多少倍,但他們不會在絕境對她以死相護。
鳳如青被弓尤捂著眼睛帶離這一處小天地,兩個人尋了個風景十分開闊的地方坐著。弓尤將人魚族的一些不能觸及的規矩講給鳳如青聽,鳳如青便眯著眼,邊曬著太陽,邊仔細聽弓尤在她身邊說話。
她早在六百多年前就死了,偷生在世間,其實冥海
海底的絕境之時,她也沒有很大觸動。
可她聽著弓尤帶著一種嫌棄的情緒,跟她說的人魚族禁忌,不過就是不要隨便去靠近和答應他們什麼,否則很容易被騙著結下契約,成為人魚族的伴侶。
而人魚族除了喜情之外,還很善戰,看上去纖弱無比的人魚女,也能夠比凡間普通的高境修士和邪祟厲害許多。
“你彆被他們的外表騙了,”弓尤說,“在海中,他們能夠獨自戰勝像我們遇見的那樣一群骨魚。”
弓尤說,“他們的身軀能夠承受住難以想象的力度,鱗片又僅次於龍族,速度和力量都十分可怖,指甲能輕易地切開水中一切魚類,甚至石頭。”
鳳如青內心毫無波瀾,但麵上作一副驚歎的樣子,“哇這麼厲害,那人魚和龍族的混血,不是更厲害?”
弓尤再一次地沒有意識到鳳如青是在調侃他,很認真地為鳳如青解釋了一下人魚族和龍族混血的好處與弊端。